六
梁克斯和羅以南趕到武昌城下,仗剛打完。陽光照耀著武昌城樓,遠遠望去,似乎涂抹上一層淡淡的金色。羅以南從來都沒有站在這樣的角度眺望武昌,他覺得有些訝異,不禁輕嘆一句,哦,武昌城是這樣的呀。梁克斯幾乎與他的想法相同,他也贊嘆出聲,說想不到竟如此壯觀。
便是在這里,他們聽到了第一個消息:攻城失敗。
梁克斯吃驚道,怎么會失???不可能啊。羅以南對他的話也同樣吃驚,他說,怎么不可能?難道勝負不是兵家常事?梁克斯向周圍人問,獨立團參加了嗎?回答說,獨立團是攻城的主力。梁克斯便用一種斬釘截鐵的方式說,那就不可能失敗,一定是策略性的撤退。羅以南覺得他這種自信有些奇怪,便說,為什么?梁克斯一笑,依然自信道,這個嘛,跟你說,你也不懂。
梁克斯和羅以南被派到北伐軍政治部當宣傳員。在汀泗橋鎮(zhèn)他們報名時,分派的軍官見他們是學生,歡喜之后,又露悲傷。他一邊說,太好了,有文化,我們的宣傳員正不夠用。說罷則嘆息,不應(yīng)當讓學生來打仗呀,這是我們粗人做的事。我們就應(yīng)該保衛(wèi)你們,讓你們在學堂好好念書的。梁克斯說,這世道,又哪里是念書的世道?且不如投筆從戎,報效國家。那軍官隨即又贊,說得好,有志氣。先救中國人出苦海,再念書也不遲。
梁克斯和羅以南按指示抵達位于南湖文科大學內(nèi)的北伐軍司令部。羅以南覺得去當宣傳員對自己倒也滿合適。梁克斯卻一百個不情愿。他一再表示,他是來上戰(zhàn)場的,不是來寫寫畫畫的。兩人一路去南湖政治部報到,梁克斯不停牢騷。進到政治部依然如此表態(tài)。一個戴眼鏡的長官不耐煩了,反駁他道,難道寫寫畫畫就不是戰(zhàn)場?梁克斯頓時啞口。
領(lǐng)他們前去報到的士兵叫張結(jié)子。原是漢口的一個中學生,聽說北伐軍到了武昌,專程渡江過來參戰(zhàn),也被派了當宣傳員。梁克斯說,早知如此,就該像你這樣了,冤枉奔了這許多路。張結(jié)子便笑,說我本來要去廣州的,被我媽鎖在了屋里,沒逃出來。這一鎖倒鎖對了。梁克斯也笑,說看來你媽有眼光。
他們被派到一間教室寫傳單和標語。北伐軍打進武昌城,人人都相信就在這一兩天。不光傳單要印出來,標語也要事先寫好,甚至連貼標語的漿糊,都得早早準備。軍隊一進城,傳單要散發(fā)出去,標語要立馬上墻。羅以南原本喜歡書法,練了一手顏體,紙上揮毫,是他的強項。這樣的文案,他覺得自己是做得來的。而打仗,他料定自己不行,縱是不懼一死,可見到血,他會身不由己發(fā)暈。有些人,天生不能當軍人,羅以南想,他恐怕就是其中一個。他自知自己不是一個有豪氣的人。
但梁克斯卻覺得自己一身豪氣沒處使用。他只想去獨立團,這是因為,他曾與他的表哥莫正奇有過約定。他要追隨他一起出征。尤其這一路,他們盡聽到獨立團如何拼打勝仗的傳說。獨立團團長葉挺在報上被譽為“趙子龍”。他是不敗英雄的化身。梁克斯全身的熱血被這個英雄點燃,他想,跟著一個英雄在戰(zhàn)場沖殺,那是何等的榮耀。獨立團既然如此能打,必然會在最前錢。
晚間吃完飯,張結(jié)子帶來梁克斯最想要的消息:獨立團在長春觀。梁克斯知道長春觀在哪里。他曾經(jīng)去過同學陳明武*家,站在他的家門口,能看到長春觀三皇殿的黃頂。他知道這里距長春觀并不算遠。梁克斯立即就坐立不安起來,似乎想要馬上動身去長春觀。羅以南說,你現(xiàn)在是軍人,能夠隨便行動嗎?今天那個戴眼鏡的長官是怎么說的?
張結(jié)子突然想起什么,壓低嗓子說,你們知道那個戴眼鏡的人是誰?梁克斯說,不知道。張結(jié)子說,是郭沫若呀,大詩人!梁克斯嚇一大跳,他放大聲音說,不會吧?羅以南更是一副受驚的樣子。張結(jié)子說,政治部主任是鄧演達。他親口跟我說的。郭沫若是政治部副主任,他只比你們早到一兩天。
羅以南推推梁克斯,說你不是很喜歡他的詩么?我記得你以前朗讀過他的《女神》。梁克斯的心怦怦只跳。是啊,他讀過不少郭沫若的詩,尤喜歡他的《女神》。那里的熱烈奔放之情,每次都能令他心內(nèi)激蕩。他沒能料到,站在他的對面,他居然就沒認出來?;蚴撬睦锿耆珱]有這樣的概念,以他這樣名氣的詩人,竟也會前來參加北伐。而自己的選擇,跟他一樣。想到這個,梁克斯竟有幾分亢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