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爺并沒有在村中多停留。他帶著白爾泰從村中左轉(zhuǎn),朝西而去。
“王府、札薩克衙門、兵營都在村西?!倍敔斦f著,腳步變得急促又輕快,重返故地,臉上難掩激動之色。
從好洛營子西側(cè)出村后,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片開闊的平展展的農(nóng)田,一望無際。
那里已空空如也,連棵樹都沒有,腳下伸展縱橫著無數(shù)條田壟,猶如一條條蛇溝或蜘蛛網(wǎng),布滿王府原址這一帶。四周空曠得令人窒息。
“王府呢?札薩克衙門呢?我的兵營哪里去了?”二爺爺呻吟般地發(fā)問,他站在那空曠的田壟上,完全不知所措,嘴里不停地嘀咕。
白爾泰發(fā)現(xiàn),壟溝里隨處可見瓦片磚塊,還有些瓷陶碎礫。他伸手撿起一個瓦片,苦笑說:“二爺爺,你那兵營和王府,已經(jīng)變成這個了,你不用找了?!?/p>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二爺爺?shù)哪抗庖苫蠖悦!?/p>
正此時,有一趕驢的老鄉(xiāng)從這里經(jīng)過。
“老鄉(xiāng),這里是達爾罕王府的原址嗎?”二爺爺不甘心地問。
“是哩,就是這兒?!崩相l(xiāng)吆喝驢站住,打量他們。
“那王府院落,還有那么多間房屋,怎么都不見了?”
“拆了,塌了,全毀了!”老鄉(xiāng)六十多歲,語氣中似乎有股子情緒。
“為什么?”
“主人都跑光了,那個王八蛋達王爺賣完地后也沒有回來過一次,‘土改’時老百姓來了氣,就把這些房子全都扒了,推倒了!”從這老鄉(xiāng)那雙仍有余怒的目光中,可以想象當(dāng)年也許他也參加過那場扒房行動。白爾泰的眼前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景象:憤怒的百姓揮鍬掄鎬,把滿腔怒火全發(fā)泄在那象征達王權(quán)貴的豪宅府衙上。
一切灰飛煙滅,留下萬世罵名的達王府就變成腳下這片瓦礫堆。
“你們是什么人?是達王的后人嗎?”老鄉(xiāng)有所警惕地問。
“哈哈哈!你看我們像嗎?”二爺爺拍拍禿腦殼,指指獨眼和臉上刀疤說,“我這副德行,要說是當(dāng)年的胡子還差不多,哈哈哈……”那老鄉(xiāng)嚇得后退了兩步。
“嘿嘿嘿……”那老鄉(xiāng)笑一笑說,“我就是東邊好洛營子的,名叫布日諾,有空到家里坐一坐?!闭f完他又猶豫了一下說:“你們最好是身上帶著介紹信什么的,最近搞運動,查得緊?!?/p>
白爾泰記住了這個名字。雖然現(xiàn)在非常時期不便去打擾,將來他會去找這些知情老人的。他望著漸漸遠去的老者背影,心里已經(jīng)下定決心,從二爺爺這里開始,徹底調(diào)查清楚嘎達梅林起義全部過程,還歷史一個原貌。從起義發(fā)生那天起到如今,它牽涉了那么多人為此事背上不白之冤,百姓和當(dāng)政者各有說法,始終眾說紛云,就連嘎達梅林和牡丹所生的唯一女兒天金良是怎么死的都說法不一。有人說為劫牢牡丹親手開槍打死的,也有人說出水痘病死的。尤其是牡丹后嫁胡寶山,更是褒貶不一,毀譽參半,沒有一個最真實的確切說法。一想起給自己新定的這宏偉而艱難的目標(biāo),白爾泰心里突然變得沉重。過去為尋找二爺爺才無意間接觸到與嘎達梅林有關(guān)的材料和人,從今往后目標(biāo)和意義就完全不同了。想到此,白爾泰目光變得堅定,心中升騰起一股抑止不住的激蕩之氣。
就從這里開始吧,從達王府,從梅林爺舊居,從二爺爺這里開始。白爾泰心里暗暗說。
這時二爺爺邁開大步,在那片田地里左走走右跑跑,突然又呵呵地笑起來,嘴里還在狂言狂語:“達王啊達王,把草地開墾來開墾去,連個自己老宅基都沒能留下!哈哈哈……真是上天的懲罰呀!”
白爾泰根據(jù)二爺爺?shù)幕貞洠靖闱辶送醺?、“札薩克”衙門、嘎達梅林的兵營等地的基本位置和分布情況。
他拿出筆記本,在上邊畫了一張草圖。大致如下:
二爺爺看了看白爾泰的草圖,說:“畫得不錯,就是這個樣子。”
白爾泰手上拿著圖,瞭望周圍,腦子里映現(xiàn)出當(dāng)年王府輝煌繁華景象:紅轎穿梭,駿馬馳騁,王府和“札薩克”衙門的金頂琉璃瓦在陽光下閃爍?,F(xiàn)在面對這空曠而已成阡陌壟行的曾經(jīng)無比輝煌的土地,他心中不免唏噓感慨。世事萬物,有一興就有一衰,有一生便有一死,何來長生不老,何來固若金湯?何來永恒萬歲?一切皆為虛妄而已。唯有吞噬一切的時間才永恒,左右萬物的自然才永恒。
白爾泰站在那個應(yīng)該是兵營房的位置上,用腳踢了踢土圪垯,隨腳冒起一股股白煙。他笑說:“二爺爺,這里就是你們的營房???聽說你在這里,最后做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札蘭諾彥’①?”
“你小子,把我摸個底兒掉是不是?‘札蘭’可是佐領(lǐng)官,梅林爺?shù)闹?,等于現(xiàn)如今旗武裝部的參謀長呢!”二爺爺獨眼放出閃爍的光芒。
“嗬,也算是個縣團級或副處級?不得了!”白爾泰笑嘻嘻地拿二爺爺開玩笑說,“可惜,現(xiàn)在可無法享受那個待遇了,只好到處流浪,逃避惡小們的追捕!虎落平陽被犬欺喲!”
這句話可觸動了二爺爺?shù)膫奶帲樕D時黯淡下來。白爾泰吐吐舌頭,拍了一下自己嘴巴。
“別傷心,二爺爺。咱們先回旅館,喝一瓶通遼老白干啃啃羊頭肉就好了!”白爾泰趕緊勸慰。
也許是觸景生情,也許是回想起往日的風(fēng)云歲月和他的梅林爺,二爺爺?shù)男那槭冀K沒有再好轉(zhuǎn)過來。就是在晚上,在旅館昏暗的燭光下,喝干了一瓶老白干,他也依舊默默無語,那只獨眼陰郁中帶著凄然之色。
白爾泰小心翼翼地詢問了一句他手上那面老青旗。
老爺子獨眼一瞪,說:“你打聽這干什么?燒了!”
白爾泰拿出那張自己摹仿的“獨貴龍”圖給他看,并說:“我想跟這張圖對照一下,一樣不一樣?”
“你這是從哪兒來的?”老爺子十分驚訝地問。
“還不是為了尋找你?!卑谞柼┱f出緣由。
“嗬嗬,你小子有種,真不顧小命了!你阿爸也是,為我這瘋叔叔,把兒子往火坑里推,我能有啥事!”他還在嘴上逞能。白爾泰笑一笑沒說話。片刻沉默后老爺子嘆口氣說:“有些事情往后慢慢地給你講吧?!?/p>
烏力吉圖公社這個小招待所,四面透風(fēng),雖然每個小房間都有一鋪小炕,但那位管賬兼服務(wù)員的一個四十多歲男人,象征性地往炕灶里塞一捆柴火,烘一下便完事了。白爾泰原打算在這里再住一夜,第二天送二爺爺回庫倫的,后來一想運動尚未結(jié)束,庫倫那邊還不安全,于是決定先把二爺爺接到干校,找個原種籽場農(nóng)工家暫時租住幾天,再跟家里聯(lián)系看下一步咋辦。見到一邊的二爺爺躺在炕上發(fā)蔫,病懨懨的樣子,白爾泰心里不免擔(dān)心。這兩天老爺子過多牽動心肺,昨日又吐了血,身子可能有些扛不住了。白爾泰問他是不是病啦吃不吃藥,二爺爺一撇嘴稱白酒是最好的藥。說著他又拿起一旁酒瓶往嘴里灌,攔也攔不住。也許想起昨天的事,老爺子突然問起那個救他命的老者情形。聽完白爾泰細(xì)敘,他長嘆一聲說這人來去神秘,高深莫測,很像是一位故人,只可惜自己當(dāng)時處在昏迷狀態(tài),不知道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