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透過寫這本書,與諸位兄弟姐妹分享一段近乎百年的生命經(jīng)驗。在我未滿6歲時發(fā)生的一起事件,帶我走上了質(zhì)疑的道路。當時我人在海岸邊,被一波又一波迎面襲來的海浪以及泛著虹彩的泡沫深深吸引住。我親眼看著我心愛的爸爸的臉龐被美麗的泡沫給吞噬掉。爸爸怎么能夠那樣永久消失在滾滾浪濤中?他到哪兒去了?我生平第一次聽到“永生”這個詞。在我的小腦袋瓜里,我自問爸爸怎么能夠從浪花變成了永生。不論是父親的死或是別人給我的解釋,一切都顯得不合情理。
我想,這個影響我一輩子的經(jīng)歷與我們這個時代的根本問題并無二致。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同樣受到“無意義”的糾纏和折磨。他們多半是絕望的覓尋者,在他們眼里,生命有如一連串混亂發(fā)生的瞬間和事件。然而,這些事件——不論是我們個人的故事或是人類的歷史——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帶有某種意義。事實上,一個事件或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其本身并不具任何意義。然而,我們要能夠分辨和判斷出每個事件包含了哪些悲劇成分,又帶有哪些恩典與收獲。我們要能夠用“相對”的觀點去看事情,沒有什么是絕對、正確的。所謂的“意義”,就是從表面上看似悲劇、美妙或平凡無奇的事物“之中”和“之外”,體驗到另藏的玄機。歷史上發(fā)生的事件不過是一些封閉的礦石,意義則是把這些外表粗糙的礦石敲開,揭露出深藏在里面的奧秘。
今天,絕大多數(shù)人們所需要的,是賦予生命意義。我遇到許多人,生活在極度的不安全感甚至焦慮之中:“活著,為了什么?”我完全能夠理解他們的心情!我將在書中娓娓道出自己也經(jīng)歷過許多沒有答案的夜晚及走到死巷的那種焦慮。
然而焦慮并非問題所在。對意義感到焦慮不僅有必要,而且對人有益。我們世世代代一直受到意義焦慮的糾纏和折磨。其實,問題的真正所在是“空空如也”,是現(xiàn)代人缺乏任何回應這個焦慮的方法。因此,我非常氣憤那些享有高知名度,竟然利用這個“空白”做出與常理背道而馳的事的人。充其量,他們只是錯誤地提供人們一些陳腔濫調(diào)和平庸思想、激情和悲情。不論在媒體界、政治界,甚至有時也包括宗教界,我們都活在一個煽情、聳動當?shù)赖臅r代,不斷地被外在事件牽著鼻子走。
即便如此,我卻寧愿活在這樣一個“空白”的狀態(tài),而不是我年輕時候的那種虛偽的平靜!我活過20世紀初的年代:那時的社會看似堅實穩(wěn)固,一切顯得安詳平靜。人們實實在在過日子,不自尋苦惱,生活在所謂的“良善”的墨守成規(guī)中,每個人按著自己所處的位置和情況,將就、湊合地過日子。大體而言,人們當時是活在枷鎖之中。威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且不能受到任何質(zhì)疑。極少數(shù)膽敢攻擊威權的人立刻被指控為邪惡、撒旦的化身。任何關于改變現(xiàn)狀的小小愿望也都在無聲無息中被壓抑、遏阻掉。當時的氣氛雖然平靜,但虛偽得不得了。一些神圣的價值——而且是以“神圣價值”的名義,被努力地捍衛(wèi)著——看似永恒不朽,其實不過像泥塑像一樣,是脆弱、不耐久存的。它們與其說是人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深厚信念,倒不如說是傳統(tǒng)、習俗的一部分。這種社會的運作模式并非是全然錯誤的,它帶給人民一種穩(wěn)定感,但也不是正確的。事實上,應該說它是“毫不相干”的:它不僅忽略了人以及人的真實本性,同時也與人的覓尋無關。人的偉大和悲哀在于,他總是在尋找,不會因為現(xiàn)狀和一些現(xiàn)成的信念而心滿意足。
然而表層的亮光漆終究有破損、龜裂的一天。受到崇敬、遵守但猶如泡沫幻影的美好秩序立刻崩潰倒塌。很快地,擁有更多自由的愿望終將得勝。然而人們似乎馬上從一個極端走入了另一個極端:所有一切都遭到蔑視,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持久。我們離開了標示過于清楚的路徑,卻來到流沙般的世界。我們再一次窒息得喘不過氣來,但原因正好相反:沒有任何可以讓你抓牢的東西!以前,我們知道人為什么活,為什么死,雖然是用一種天真簡單的方式,沒有討論也沒有思考。從今以后,一切都是相對的,凡事都受到攻擊、鄙視。以往的穩(wěn)固安定——盡管只是表面上的——不復存在,代之而起的是全盤的動蕩不安與意義空白。從好處來看,是我們終于覺醒,開始有了質(zhì)疑,開始對那永遠無法獲得或強加于己的意義心存焦慮;但從壞處來看,則是現(xiàn)代人一直陷于這種憂心焦慮的狀態(tài),至今仍然找不到出路。
個中緣由,除了大家都看得到的體制與人的問題外,我認為還有三點原因:首先,我們今天并非走在一條真正的“思想”道路上,而是純粹迷戀“理智”,甚至到了無法讓自己從那些已經(jīng)無法開啟新視野的空談推論中釋放出來的地步。所有的價值都落入無休止的討論之中,所有的價值都不斷地受到質(zhì)疑和否定。俗話說“見樹不見林”,當細枝末節(jié)、雞毛蒜皮的小事或是一些單一事件受到過多關注時,就會忽略了宇宙的其他部分,也缺乏一個全面性的觀點,能夠看到每樣東西在統(tǒng)一的整體中所占的位置。于是,我們不斷地從一個問題被拋到另一個問題上。
其次,這種講求用理性和知識去思考的理智,和行動之間失去了關聯(lián),因為行動經(jīng)常受到當下的感受、沖動的主導。結果是,同樣缺乏一個和諧的整體感:人可以在一瞬間從極樂轉為悲劇。人因為受情感支配而阻礙了人心的全面綻放,人心總是處在一連串短暫的、過渡的、矛盾的感覺中。于是,我們不斷地從一個沖動被拋到另一個沖動里。
最后一個原因是,消遣至上。消遣像是一個令人眩暈的漩渦,不斷提供一連串必須去執(zhí)行的快感或是義務,讓人逃避空虛。我們淹沒在派對、消費、工作、行動主義之中,眼睛緊盯車把、腳猛力踩著踏板,必須讓車輪一圈接著一圈地轉,以免跌倒。結果是,我們的眼睛從未凝視或對準過一個定位、一個地平線或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