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越來越多地使用電腦寫作了。人們夸獎“386”比“286”好、 “486”比“386”更好, 那情形很像是在夸獎這個人比那個人更聰明。就像智力比賽,所謂“更聰明”即是說:運算(理解)的速度更快,存儲(記憶)的信息更多,以及表達得更準確和聯(lián)想的范圍更寬廣。于是有一個可笑的問題提出:用“486”寫作,會比用“286”寫得更好嗎?這個可笑的問題甚至不用回答。但與這個問題同樣可笑的邏輯卻差不多通行,比如:要是我們寫得不及某人,我們首先會怪罪我們的大腦不及某人。
如果作品的美妙和作者的智商不成正比,如果我們的文學止步不前而世界上仍在不斷涌現(xiàn)出偉大的作家,我們主要應該怪罪什么呢?如果“486”并沒有寫出比“286”更有新意更有魅力的作品,大家都明白,是坐在“486”前面敲打鍵盤的那個人不行。如果一個智商很高的大腦卻缺乏創(chuàng)造力,只能不斷地臨摹前人和復制生活,其原因何在呢?
我看過一位哲學家寫的一篇談“電腦與靈魂”的文章,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軀體和靈魂之間的模糊分別通常是理解為軀體與心靈,或者大腦與心靈之間的分別。研究這分別的一個途徑是問:大腦是否能夠做到心靈所能做的一切……
當然,目前更受注目的一個問題是電子計算機(電腦)是否有人……一樣的能力……假如電子計算機能做到的跟人一樣,則我們也只不過是電子計算機而已;也就是說,我們的存在也并不獨特。從這個角度看,我們其實正在問“人是否存在”——一個與傳統(tǒng)問題“神是否存在”有同樣重要性的問題。
顯然,大腦做不到心靈所能做到的一切。心靈比大腦廣闊得多,深遠得多,復雜得多。甚至所謂無限,我想其實也只是就心靈的浩渺無邊而言。我們生存的空間有限,我們經(jīng)歷的時間有限,但我們心靈的維度是無限的。在電腦方興未艾突飛猛進的時代,我們更容易發(fā)現(xiàn),人的獨特之處,究其根本不在于大腦,不在于運算得更快和記憶得更牢,而在于心靈的存在。浩渺無邊的心靈,是任何大腦和電腦所無法比擬的。再高超的電腦也是人的造物,再聰明的大腦如果沒有心靈隱于其后,也只近似傳聲筒或復印機。恰恰是心靈的浩渺無邊,使人的大腦獨具創(chuàng)造力,使文學成為必要,使創(chuàng)作能夠永恒,使作家常常陷入迷茫也使作家不斷走進驚喜。大腦不能窮盡心靈,因此我們永遠為心靈所累不得徹底解脫,也因此,我們的創(chuàng)作才有了永無窮盡的前途。
所以,如果“486”寫得不如“286”, 我們應該懷疑的是:在“486”前面,“人是否存在”?鍵盤噼噼啪啪地敲響著,當然不能懷疑一個血肉之軀的存在,也不能懷疑一個正常大腦的存在,但我們有理由懷疑心靈是否存在?就是說,聰明的電腦或者聰明的大腦是否聯(lián)通了心靈,其運作是否聽命于心靈?心靈不在,即是人的不在,一臺聰明的電腦或大腦便是人或上帝的一次盲目投資。當然,并不否定聰明的作用,但寫作如果僅僅是大腦對大腦的操作,則無論是什么級別的大腦都難免走入文學的窮途。文學的無窮天地,我想可以描述為:大腦對心靈的巡察、搜捕和緝拿歸案。聰明對于寫作是一件好事,正如偵探的本事高超當然更利于破案,但偵探如果單單樂意走進市場而不屑于巡察心靈,我們就可能只有治安和新聞,而沒有文學了。
心靈是什么呢?以及,心靈在哪兒?
我記得有一位哲學家(記不住他的名字)寫過一本書(也記不住它的題目),書中問道:“我在哪兒?”胳膊是我的,“我”在胳膊里么?但沒有了胳膊,卻依然故“我”。腿呢?也一樣,“我”也不在腿里。那么“我”在心臟或大腦里了?但是把心臟或大腦解剖開來找吧,還是找不到“我”。雖然找不到,但若給心臟或大腦上加一個彈孔,“我”便消失。
“我”,看來是一個結(jié)構(gòu),心靈是一個結(jié)構(gòu),死亡即是結(jié)構(gòu)的消散或者改組。那么這個結(jié)構(gòu)都包含什么呢?設想把一個人所有不致命的器官都摘除,怎樣呢?這個人很可能就像一棵樹或者一株草了。健全的生理就能夠產(chǎn)生心靈么?那么把一個生理健全的人與世隔絕起來,隔絕得完全徹底,他的心靈還能有什么呢?心靈并不像一個容器,內(nèi)容沒有了容器還可以存在,不,心靈是一個結(jié)構(gòu),是信息的組織,是與信息共生共滅的。所以,心靈的構(gòu)成當然不等于生理的構(gòu)成,心靈的構(gòu)成正是“天人合一”,主觀與客觀的共同參與,心靈與這個世界同構(gòu)。世界是什么?如果世界不能被我們認識窮盡,我們一向所說的世界到底是什么呢?我想,這世界,就重疊在我們的心靈上。雖然我們不能窮盡它,但是它就在那兒,以文學的名義無止無休地誘惑著我們,召喚著我們。
我在寫一篇小說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悖論: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
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我沒有用“記憶”,而是用了“印象”。因為往日并不都停留在我的記憶里,但往日的喧囂與騷動永遠都在我的印象中。因為記憶,只是階段性的僵死記錄,而印象是對全部生命變動不居的理解和感悟。記憶只是大腦被動的存儲,印象則是心靈仰望神秘時,對記憶的激活、重組和創(chuàng)造。記憶可以丟失,但印象卻可使丟失的生命重新顯現(xiàn)。一個簡單的例證是:我們會忘記一行詩句,但如果我們的心緒走進了那句詩的意境,我們就會絲毫不差地記起它;當然那得是真正的詩句。一個眾所周知的例證是:普魯斯特在吃瑪?shù)氯R小點心時,一瞬間看遍了自己的一生。如普魯斯特一樣的感受,幾乎我們每個人都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