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七月著手起草《人心與人生》一書,特先寫此自序。
于此,首先要說我早在一九二六年五月就寫過一篇《人心與人生》
自序了。——此序文曾附在一九二九年印行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xué)》第八版自序之后刊出?!厥撞挥X已是三十年的事,這看出來此書在我經(jīng)營規(guī)劃中是如何的長久。
事情經(jīng)過是這樣的:在一九二一年《東西文化及其哲學(xué)》出版后的第二年,我很快覺察到其中有關(guān)儒家思想一部分粗淺不正確。特別是其中援引晚近流行的某些心理學(xué)見解來講儒家思想的話不對,須得糾正。這亦就是說當初自己對人類心理體會認識不夠,對于時下心理學(xué)見解誤有所取,因而亦就不能正確地理會古人宗旨,而胡亂來講它。既覺察了,就想把自己新的體認所得講出來以為補贖,于是從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二四年之一年間在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我新開“儒家思想”一課,曾作了一種改正的講法。在一年講完之后,曾計劃把它分為兩部分,寫成兩本書,一部分專講古代儒家人生思想而不多去討論人類心理應(yīng)如何認識問題,作為一書取名《孔學(xué)繹旨》;而把另外那一部分關(guān)涉到人類心理的認識者,另成《人心與人生》一書。這就是我最初要寫《人心與人生》的由來。
一九二六年所寫那篇序文,主要在說明一點:一切倫理學(xué)派總有他自己的心理學(xué)作基礎(chǔ);所有他的倫理思想(或人生思想)都不外從他對人類心理或人類生命那一種看法(認識)而建樹起來。儒家當然亦不例外。只有你弄清楚孔子怎樣認識人類,你才能理解他對人們的那些教導(dǎo);這是一定的。所以,孔子雖然沒講出過他的心理學(xué)——孟子卻講出了一些——然而你可以肯定他有他的心理學(xué)。但假使你自己對人類心理認識不足,你又何從了解孔子具有心理學(xué)見解作前提的那些說話呢?
此時你貿(mào)然要來講孔子的倫理思想又豈有是處?我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xué)》中便是犯了此病。在一九二三— 一九二四年開講儒家思想時,自信是較比以前正確地懂得了孔子的心理學(xué),特地把先后不同的心理學(xué)見解作了分析討論,再來用它闡明儒家思想,其意義亦就不同于前。但我所相信孔子的心理學(xué)如是者,無疑地它究竟只是個人對于人類心理或人類生命的一種體認—— 一種比較說是最后的體認罷了。所以將它劃出來另成《人心與人生》一書是適當?shù)摹?/p>
那次同這次一樣,書未成而先寫了序,手中大致有些綱領(lǐng)條目,不斷盤算著如何寫它。一九二七年一月我住北京西郊大有莊,有北京各高等學(xué)校學(xué)生會組織的寒假期間學(xué)術(shù)講演會來約我作講演,我便提出以“人心與人生”作講題。那時我久已離開北大講席,而地點卻還是借用北大第二院大講堂。計首尾共講了四星期,講了全書的上一半——全書分九章,講了四章。當時仍只是依著綱領(lǐng)條目發(fā)揮,并無成文講稿。記得后來在山東鄒平又曾講過一次,至今尚存留有同學(xué)們的筆記本作為今天著手寫作之一參考。
為什么著筆延遲到今天這樣久呢?這便是我常常自白的,我一生心思力氣之用恒在兩個問題上:一個是人生問題,另一個可說是中國問題。不待言,《人心與人生》就是屬于人生問題一面的。而自從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件后,日寇向中國進逼一天緊似一天,直到“七七”而更大舉入侵,在忙于極端緊張嚴重的中國問題之時,像人生問題這種沒有時間性的研究寫作之業(yè),延宕下來不是很自然的嗎?
以下試把上面所說我當年對人類心理的體認前后怎樣轉(zhuǎn)折不同,先作一簡括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