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兒紅》第二節(jié)(1)

女兒紅 作者:簡媜


她沒想到一進(jìn)門就接到哥哥的電話:怎么樣?都好嗎?有事沒有?好,再聯(lián)絡(luò)。她的回答是:還好,老、老樣子,沒事,好,再、再見。

掛上電話,立刻感覺好像沒接過這通電話。好比一個正在吃蛋糕的人,伸指壓死一只螞蟻,繼續(xù)咬蛋糕,也是立刻不覺得剛剛壓死了一只螞蟻。有時候,她甚至忘記還有個哥哥這件事。

看護(hù)歐巴桑的臉色不太和悅,她道了歉,在四點二十分的時候。她多給兩百塊工資,形式上抵消遲歸二十分鐘的過失。歐巴桑說:“喂過了,身軀還未洗?!彪S即開門離去。歐巴桑住附近,幫兒子媳婦看孩子、料理家務(wù),在她找不到全職看護(hù)時,便央她過來照顧,按時計酬。久了,干脆都不計較,付歐巴桑全薪,家里鑰匙交她,只要早午晚過來巡一遍,做好基本料理就行了。這樣做,歐巴桑顧得了兩邊,又能攢私房錢,兩相蒙益。不過,假日另計,她要是有事出門,得另外付歐巴桑鐘點費。橫的豎的算起來,每個月的看護(hù)費夠三個小家庭開銷,但人生哪里撿得到便宜事,家里有慢性重癥患者,錢是不當(dāng)錢用的。能找到像歐巴桑這樣愿意分她的擔(dān)子的人已是幸運,她因此很習(xí)慣看歐巴桑的臉色,在那張時常端出被人倒會似表情的鄉(xiāng)下農(nóng)婦臉上,讀久了,讀得出一個舊社會老女人對另一個說話有點口吃的新時代中年單身女子的憐憫與呵惜;尤其,有寒流的冬天,當(dāng)她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爐臺上燉了香菇雞湯的時候。

室內(nèi)光線黯淡,晚報報頭吸了幾口雨水,頭條新聞看來像從牲口嘴里搶出來,沾著黏稠的唾液。從十樓陽臺望出去,那是永無止盡的灰霧城市,讓人覺得時間凝滯,所有輕微的、沉重的傷感都不打算結(jié)束;一切殘喘的、化癰的惡疾也不會致命,只是拖著,形成巨大的漩渦,昨天比前天好一點點,今天比昨天壞一些些罷。有人在堆滿腐物的沼澤里,灑了幾滴靈液,以至于枯朽比鮮嫩的青春擁有更頑強(qiáng)的存在意志。她點了煙,深深吸入胸腔,閉氣,讓煙在擴(kuò)張的肺葉間流轉(zhuǎn),感受濕冷密道被火把烘干似的快意,而后快速躥升,挾著長長的嘆息從鼻腔噴出。永遠(yuǎn)的灰霧城市,她的眼睛涌上淚意,既不是傷懷也無關(guān)乎感動,勉強(qiáng)而言是一種載沉載浮的落寞。她想起艾略特,每隔一段時間會喚她重新誦讀他的作品的異國詩人,“有個地方是漠然無情的/在以前時間及以后時間/的一種幽光之中”,她的意識在詩句間反復(fù)回轉(zhuǎn),不思不想,直到仿佛可以透破結(jié)冰似的灰霧之城。然后,她聞到從某戶飄來的煎魚味,冷鋒過境的黃昏世間,接近晚餐時刻,她覺得自己只剩下自己。

如果懂得選用亮彩油漆,這間兩房兩廳一衛(wèi)的房子可以弄得很溫馨,前任屋主這么說,他賣屋為了換大一點的房子,兩個小孩要上小學(xué)嘛。她喜歡想起那個做父親的男人說話時眉飛色舞的樣子,多年來,她放任自己想象他們一家還跟她生活在一起,雖然這種奢侈常常被現(xiàn)實當(dāng)場扯得稀爛。

父親的房間以前是孩子房。墻壁漆成淺藍(lán),天花板抹上淡淡的粉紅,整個感覺就是孩子氣。嬰兒海報及輔助幼兒學(xué)習(xí)的動物畫報仍然貼在墻上,她沒撕,犯不著撕,留著至少可以產(chǎn)生錯覺,生命正敲鑼打鼓地開始著。

她進(jìn)房,藥味像冤魂似的不散,她習(xí)慣了,有時反而必須靠這氣味確認(rèn)躺在床上的枯槁老人的確是自己的父親。

“爸,我、我回來了?!蓖ǔ#龝@么開場,接著坐在床邊藤椅上,兩手手指交握,克制想抽煙的沖動。

靜極了,人去樓空般荒蕪,因此聽得到隔壁炒菜敲鍋的聲音,悍悍地,非常有氣力。每次開場之后她會陷入短暫沉默,然后換一副春暖花開的嗓子開始獨白,天氣、報紙頭條、謀殺案、股市行情、兩岸關(guān)系、商店折扣消息、防癌食物、辦公室恩仇、二十萬只流浪狗及垃圾不落地的新措施。她就是有辦法單口閑扯個把鐘頭,好像這世間歸她管。

“是不是很棒,你說!”“天大的便宜喲!”“結(jié)果,從來沒有那么幸運,居然 ”她獨白時的慣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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