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照字面譯為:“等她大了,我要她學些幾何學,使她知道一些傳染的國家”,便要使人讀了莫名其妙,雖然譯得很信,也等于不信了。原來那位好夸耀的太太,想說的是geography(地理學),卻弄錯而說成geometry(幾何學),又把contiguous(鄰近的)纏錯而說成contagious(傳染的)了。我們只能學韓復渠的辦法——他曾把感想說成感冒,鬧過笑話——把geometry譯成“地質(zhì)學”,把contagious譯成“憐惜的”,從不信中求信。
所謂信是對原文忠實,恰如其分地把原文的意思,用適當?shù)闹形谋磉_出來,即令字面不同,只要含義不錯,也就算是信了。
林語堂也反對“字譯”,他說“忠實非字字對譯之謂”。我們翻譯的單位,至少應該是句,而不是字。要能把一段為一個單位,自然更好了。原作者的思想感情和他的語文風格,我們必須把它融會貫通,合成一體,使意義和聲調(diào)配合無間,譯文才能完全表達原文,所以說對原文忠實,不只是對表面的字義忠實,必須對原文的思想、感情、風格、聲調(diào)、節(jié)奏等等,都要忠實才行。
相傳歐陽修為韓琦作《相州晝錦堂記》,開頭兩句原作“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xiāng)”,文稿送出之后,覺得不好,又趕快叫人去將文稿追回,加上兩個“而”字,成為“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才認為滿意了。但在初學者看來,這個“而”字加與不加,實在沒有什么關系,因為意思既沒有改變,文法也是一樣完整,大文豪歐陽修為什么一定要改呢?這主要是音調(diào)上的關系。“仕宦至將相”一連五個字全是仄聲,念起來就不好聽,在句中加一個平聲的“而”字進去,聲調(diào)就大不相同了。原句氣局促,改后能覺舒暢;原句意直率,改后便有了抑揚頓挫,音調(diào)上多了一個轉折,意思也加深了一重。嚴格地說,譯文如失去原文所有的那種聲調(diào)之美,也不算是完全忠實。
中西文在語句的組織上,懸殊很大,逐字逐句的翻譯,不但不能信,而且也不能達。從文法上來看,英文每多復句,穿插環(huán)鎖,句中有句,修飾重重。一個長句當中,包含許多短句或稱子句,一意未完,又插入另外一意,一種修飾之上,再加另外一種修飾。原文雖繁復屈曲,但它的語句組織,在文法上必然是有線索可尋的。
中文的文法彈性較大,用字顛倒排列,意思不變,一般少用虛字,沒有英文的關系代名詞之類,所以很少有復句和插句,一義自成一句。行文用字可說是簡練直截,運用靈活??墒怯煤喿g繁,有時不免張冠李戴,把修飾甲的字句,譯成修飾乙的去了。如果照原文的順序譯出,信固信矣,但決不能達,所以結果也等于不信。現(xiàn)舉英國神學家J.H. Newman著的《大學教育的范圍與性質(zhì)》中的一句話為例。
We sometimes fall in with persons who have seen much of the world, and of the men who, in their day, have played a conspicuous port in it, but who generalize nothing, and have no observation, in the true sense of the word.
我把這句話拿給一班共二十八個學生去翻譯,其中有的已在英校學過十四、五年的英文,有的已是大學畢業(yè),理解力都是很強的。翻譯的結果,以下面一句譯文最好:
“有時候我們遇到一些世故很深,而在年輕時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人,但說實在的,這些人并沒有什么心得與觀察?!?/p>
我對這句譯文的評語,是“達則達矣,信則未也”。因為原文中用了三個who,是比較復雜的句子,正所謂句中有句,譯者粗心一下,就出了紕漏?,F(xiàn)在讓我來分析給大家聽,然后再來翻譯就不會有錯了。
句中第一個who和第三個who,都是以persons為先行詞的。至于第二個who,便是以men為先行詞,而of the men,前面應加上have seen much三字來解釋。我們所遇見的有兩種人,一種是熟悉世故的人,另一種是見過大人物的人。上引的譯文,卻把兩種人弄成一種人了,即“世故很深,而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人”。
除了文法組織之外,還要把單字和成語的意思,正確地掌握在筆下,才能譯出信實的文章來。在上面那句引用文中,值得注意的單字有generalize(歸納;做出結論),和observation(觀察力)。成語方面則有fall in with(邂逅;不期而遇),see the world(熟悉世故;深于閱歷),in ones day(在其全盛時代),play a part in(與之有關),in the true sense of the word(那字的真義)。對文法組織和字句的含義,有了如上的了解之后,就可譯成下面的文字了。
我們有時邂逅一些熟悉世故的人,和一些曾經(jīng)見過許多在其全盛時代,叱咤風云,世界安危所系的有名人物的人,但是他們卻不能歸納出一點什么來,也毫無真正的觀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