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至今我仍記得和父親在西貢離別的情景,而當時記得最清晰的卻是臨別時父親說的那句話:“爸爸很快就和你們在香港會合?!?/p>
從小到大,我一直都相信父親,和大多數(shù)孩子對自己父親的感覺一樣,認為他無所不能,然而,那一次,父親卻讓我深深的失望了。我們到香港后足足等了大半年的光景他才實踐對我的諾言,其間一直杳無音信。
那一段是我們一家最孤苦無依的時期,家里沒了頂梁柱,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因為剛從越南過來,行前變賣家產(chǎn)的錢財大部分由父親保管著,媽媽身上只帶了一小部分,只能維持最基本的溫飽。我們沒有余錢租房子住,只能在叔叔提供的一個臨時的小房間里暫時住著等父親。那個房間非常小,僅夠放下一張小小的單人床,于是母親就睡地鋪,我和弟弟擠在小床上睡。
日子真的挺無聊的。在越南有房有車有傭人,來香港沒房沒車沒朋友。有一天我跟我媽媽說“我們回去吧,在這里很辛苦也很無聊?!蔽覌寢屨f:“我們來這里很辛苦,如果這樣走就白費了,原來我們想離開越南,因為有戰(zhàn)爭,如果再回去就前功盡棄,還是再堅持一下吧?!?/p>
就這樣,我們母子日日盼、夜夜念,大半年時間過去了,迎來了我們在香港的第一個春天。那個春天在我的印象中無疑是美好的,因為父親終于風塵仆仆地出現(xiàn)了。這對已經(jīng)苦苦等候大半年近乎絕望的一家子人來說,絕對是件天大的喜事。父親到了之后,先把借住在別處的姐姐和另一個弟弟也一起接來,并租了一套大點的房子。
度盡劫波之后,我們一家人終于在香港團聚了。那些天我們一家人整天黏在一起,我們幾姐弟眾星捧月般簇擁在父親周圍,纏著他一遍遍地講述別后的情形和經(jīng)歷,逼著他一次次地說整日整夜想念我們。母親緊鎖的愁眉也舒展開了,一下子像是年輕了好多歲,而且也精神了許多,每天都給我們做很多好吃的,像在堤岸過春節(jié)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缺少了堤岸春節(jié)時劈啪作響的鞭炮和那些讓我迷醉的硝煙。
稍稍安定之后,父親就到了叔叔的廠里上班了。這也是他的生存邏輯之一。家有萬金,不如日進分文。雖然那時我們還薄有積蓄,但絕對架不住一大家人坐吃山空。我叔叔到香港已經(jīng)很多年了,省吃儉用,日積月累,也有了屬于自己的一些產(chǎn)業(yè)。也正因為知道在外創(chuàng)業(yè)之難,所以他對我們一家非常照顧。
不久,叔叔就托關(guān)系給我聯(lián)系了一所學校,我因此得以重拾書本,進入香港比較正式的學校讀書。重回學校以后,隨著對周圍環(huán)境和香港生活的日漸熟悉,我又慢慢恢復了往昔那種開朗、活潑、好動的性格,也逐漸認識了一些好朋友。剛開始同學們都覺得我的廣東話跟他們說的不一樣,感覺很怪,過了半年時間,我才把口音改過來。
一切都在沿著正常的軌道運行,可是我們一家人的生活并不輕松。雖然叔叔愿意鼎力相助,但父親似乎并不愿白吃白拿。他想要像當初赤手空拳到西貢一樣,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給我們后輩做個好榜樣。他那時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只要有手有腳,有一股不服輸?shù)膭蓬^,我們就餓不死?!钡较愀垡院?,我們輾轉(zhuǎn)搬了好幾次家,一度顛沛流離,最后搬到離香港本島比較遠的九龍吳縣,才算真正安定下來。
俗話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這句話我也是深有體會的。由于父母經(jīng)常在外面工作,家里一些事就需要我們幾個孩子分擔著做。
“大哥,去把那邊的碗洗了?!眿寢屪叱黾议T的時候,丟下一句話。她有時在我們面前稱呼我們兄弟,好像按著小孩子的叫法一樣。
“良華,你是女孩子,你去做家務(wù)?!备绺珩R上把這些差事推給姐姐。
姐姐也不甘示弱:“阿偉,你去啦,我和哥哥還有功課?!?/p>
我們兄弟姐妹五個,每次父母安排我們做事,大哥偷懶,肯定把事情交給姐姐,姐姐也不是省油的燈,一轉(zhuǎn)身就把事情扣到我頭上。我看著兩個弟弟,年紀都太小,良遠還拖著鼻涕呢,只好走過去洗碗。于是這樣,小時候我們家里的絕大部分家務(wù)都成了我應(yīng)盡的義務(wù),不論是縫補燙洗衣服還是煮做飯煮菜,不論是修理工具還是修葺房屋,只要是能力所及,我什么都干。當然,就算是能力所不及,我學著干也干。天長日久,男人做的粗活重活,女人做的針織女紅,甚至有些需要請專業(yè)人才的,我居然都做得來。
雖然我貪玩好動,但是并不懶惰。之所以開始學做家務(wù),一來是自己并不討厭家務(wù)活;二來我也想讓母親多休息一點,這是我當時最直接、最樸素的想法。到香港以后,母親的身體似乎就沒怎么好過,干的活卻比在堤岸時多得多,也重得多。我一直認為母親是天底下最疼我們的人,特別是發(fā)生車禍后這種感覺更加深刻強烈,所以我也一定要對母親好,要多多照顧她。而且后來哥哥去了臺灣念書,我成了家里男孩子中最大的,照顧母親的活就更應(yīng)該多做一點。
也許冥冥之中真有天定,在我站在從童年到少年過渡的十字路口、茫然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上天送給我一件原本被我切齒詛咒過千遍萬遍、后來卻又無比珍視的禮物——舉家搬遷,從越南到香港。在香港這個舉世矚目的大都會,我學會了很多很多,最先學會的就是生活,如何才能把平淡得近于枯燥的生活活出趣味來。這份功夫讓我能夠在遭遇挫折時坦然面對,并且一直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勃勃的生機,充滿信心地等待新機會的到來。
這份功夫我足足學習了近10年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