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上士名字叫李全有,小兵叫王浦生,這是我姨媽孟書娟和她的同學們第二天就知道的。小兵的兵齡才一個月,是從家門口的紅薯地里直接給拉進兵營,套上軍裝的。套上軍裝當天,他得到一把長槍、一條子彈帶,然后被拉到打谷場上,學了幾個刺殺動作,操練了幾個射擊姿勢,就被拉到了南京。他連一槍都沒有撈到放,因為長官說子彈太金貴,都留到戰(zhàn)場上去放吧??墒撬趹?zhàn)場上也只撈到放幾槍,就掛了彩,整個大部隊投降的時候,他還不太明白他的軍旅生涯已經(jīng)結束了,他十五歲的一條命,也差不多結束了。
上士李全有的左腿受傷很重,挨了四刀,膝蓋后面的筋被扎斷了,因此這條腿像是他身體上最先死亡的一部分,無力而礙事地被他拖著。他和王浦生如何被槍殺,以及他們又如何逃生,是戴少校一再追問才問出來的,最開始,戴少校一問他,他便說:“提它呢?娘那×,老子可沒那么窩囊過!”或者說:“啥也不記得了!”直到第三天,喝了點酒,他才把事情始末告訴少校,酒當然是教堂浮財,是女人們偷出來給軍人們的,那個時候軍人們和女人們已經(jīng)處成患難知己了。
故事被戴少校講給了法比,法比又轉告了英格曼神甫。等我姨媽書娟以及其他女學生聽到,已經(jīng)掐頭去尾,支離破碎。書娟大起來之后,又碰見已經(jīng)辭退神職的法比·阿多那多,從法比那里又聽了一次李全有和王浦生的故事,那時,法比講出來的故事是經(jīng)過他記憶和想象編輯的,故事不連接的地方,被他多年來掌握的有關那場戰(zhàn)爭的宏觀知識填補了。并且,在法比把這故事講給成年后的書娟之前,已經(jīng)給無數(shù)人講過,在講述中故事不斷被完善和邏輯化。所以書娟在八十年代聽到老年法比講的故事,就比較豐滿,甚至文學化。
故事是這樣的,李全有和王浦生所在的部隊在宣誓“人在城在,打到最后一個人”之后的第二天,就失去了和總指揮部的聯(lián)絡。就是說,他們的長官不知道接下來去往哪里打、怎么打。也無法知道敵人的進攻方向。長官們還不知道,他們已被更大的長官出賣了,前線上稍微先進些、完好些的無線電裝備,此刻已經(jīng)被裝上車船,往后方運送。一支三百架飛機的空軍部隊,是蔣總統(tǒng)唯一的空中戰(zhàn)斗力量,因此也讓他當做政府的細軟給裹帶到了重慶。在南京打算死守的部隊沒有偵察到敵軍位置,因此炮兵失去了發(fā)射方向。步兵是由不同地方調來的,失去無線電為他們彼此聯(lián)絡,誰也不知道該配合誰、增援誰,有的部隊只差一步就能阻止敵人破城了,但是傷亡過重,彈藥耗盡,而就在他們附近的友軍因為毫不了解情況,把增援的機會錯過了。
在該增援友軍而按兵不動的部隊中,有個三十歲的老兵油子,上士班長就是李全有,等日本兵攻破友軍的陣地,從他們身邊大踏步進入城市,他們才意識到他們是一盤棋中死去的棋子。
好在天色暗下來,他們和敵人稀里糊涂地交錯過去。夜里,他們被自己的長官出賣了。上尉以上的軍官都在天黑之后跑光了。清晨來了一架日本直升機,還有個漢奸在大喇叭里喊話:“中國士兵們,大日本皇軍優(yōu)待俘虜!只要你們放下武器,等著你們的是大米飯、熱茶和皇軍的罐頭魚肉!……”到此刻,中國士兵們已經(jīng)三四天沒聞到大米飯的味道了。飛機圍著山頭轉,山坡上的柏樹下,都是仰著頭的中國士兵。過了一會兒,飛機轉回來,大喇叭里的漢奸變成了日本婆娘,用日本舌頭唱了一支中國歌。飛機再次轉回來時,滿天都是白紙張、黃紙張、粉紅紙張。中國士兵撿起那些紙張,有個別認字的人說:“這是日本人撒的傳單,要咱投降!”有識字識得多的,便說:“這上面說了,保證不殺不打,保證有吃有住,還說只要抵抗就剿盡殺絕。南京所有的中國軍隊都投降了,都在受優(yōu)待呢!”還有一張傳單不那么客氣,說日本皇軍的等待不是無限的,假如到明天清晨五點還不投降,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