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們轉進清真寺旁的巷子,他們的眼前出現(xiàn)一個仿佛電影中的立體場景(像那些好萊塢警匪黑幫片的開頭:電吉他的滑音配著背景慢慢由弱轉強的饒舌歌,反戴棒球帽的黑人小孩從那撞在街角引擎蓋冒煙的爛二手車里偷拔里面的音響,破掉的噴水柱的消防栓,一個把半身都探進垃圾小輪車里的流浪老婦);兩個戴著全罩式安全帽的黑衣人(準確地說是穿著黑色防風運動夾克和深色運動褲),分別拿著撬釘起和一把長尖刀,對著已滿頭是血倒臥在地的兩個人體猛擊,一旁摔倒的機車引擎嘶吼著帶著冒著白煙的后輪高速空轉。那樣的巨大聲響,使得那兩人在揮臂舞動刀械朝下方微弱掙扎的人體重復做一些什么的動作,變得極像在游泳池水面下攝影一般慢速不真實,像只是為了對抗水中那充滿介質物的光的阻力。
他和圖尼克經(jīng)過他們。他原以為躺在地上只剩下抽搐的那兩人是學生(幫派械斗?),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是兩個警察。圖尼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甚至停下腳步站在他們身后(那兩個戴安全帽的,會不會回頭,“看個屄?”然后持那些刀械朝他們攻擊?)。但那兩個家伙竟像是Discovery頻道上好不容易搶到了一具羚羊尸骸的土狼,拱頸專注地撕扯嚼食骨頭筋肉,背對著不理他們,持續(xù)自己的動作。
他們正在肢解那兩具,并未死透的人體?
他不知過了多久才從震天價響的引擎巨吼中領會:這是一個襲警案現(xiàn)場,那兩個幻影中像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手執(zhí)各種法器金光閃閃往眼球掉出來牙齒被打碎成一個空窟窿鼻梁不見只剩兩個小洞還汩汩冒出鮮血的泥漿人進行“大法輪”旋轉;其中一個停下毆擊之動作,蹲下來想把那警員用手掌攛護伴腰帶的槍套打開,但那個條子似乎在無意識中緊扣著槍不放。于是他們四個(他,圖尼克,那兩個戴全罩式安全帽之人)同時聽見:一根接著一根將手指骨扳斷的,像折斷壞掉日光燈管,那種結構中尚有結構,同一時刻聽見壞毀及其回音的復奏聲響。
拿到槍,那兩個黑衣人(終于回到真實?)迅速地跳上稍遠處另一臺??课聪ɑ鸬臋C車,催油呼嘯而去。
他和圖尼克互相沒有對看,繼續(xù)往巷子里被距離遠近的街燈和樹影明暗錯置得幻異神秘的巷弄更深處走。
那晚回家后,他的妻子正看著電視夜間新聞,美女主播蹙著眉頭播報一則“一位空姐在美容中心使用一種‘幻光磁電儀蒸氣太空艙’做SPA時,被太空艙排氣管擊中額頭,致眼球水晶體脫落彈出地面”的新聞,但一旁的跑馬燈字幕則打上:“殺警奪槍案!噤聲殺警,兩名兇嫌犯案時完全不發(fā)一語,不排除喑啞人犯案?!?/p>
他想:這件事的時序、真實性,或是他是否恰好卷入一個必須和那讓人頭大避之唯恐不及的偵訊、筆錄、法庭種種警察體系打交道(他好歹算目擊證人?)的退縮厭倦感,全像充滿破綻的好萊塢片。有一些關鍵細節(jié)似乎咬合得太準確了,但他又說不上是哪兒不對勁。
第二晚,他到酒館去,喝得醉醺醺,繼續(xù)聽圖尼克描述那個時光靜止的滅絕國度。
“……有位喬治·馬戛爾尼勛爵(Lord George Macartney),一七九三年代表東印度公司及喬治三世,前往中國。他帶了許多禮物給乾隆,包括望遠鏡、天象儀、地球儀、一大塊透鏡、氣壓計、鐘、氣槍、西洋劍、德比花瓶、瓷像,以及一輛馬車……當然他要交換的并非那些犀牛角、金線刺繡或上頭有山水風景的扇子或屏風……而是要增開港口、關稅協(xié)議、設立英國領事館。但有趣的是,這位在當時算對中國充滿善意觀察眼光的外國人,最后卻被中國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陽奉陰違的修辭話語、層層監(jiān)視的人際關系,或大部分是吹噓、胡掰的偽知識偽歷史弄得筋疲力竭。當他初抵中國時,有人讓他看一張在天津油印的單子,上面以中文羅列著他準備呈獻給皇帝的禮物。但沒過多久,城里流傳的他帶來的禮物,卻變成了‘好幾個高不及十二寸的侏儒或矮人,身材比例及智力都不輸英國兵;一只比貓還小的大象;一只老鼠大的馬;一只母雞大的云雀,以木炭為食,每天約可吞五十磅木炭;最后是一只奇幻枕頭,任何人只要將頭枕上,立刻就可熟睡,任何夢中出現(xiàn)的遙遠地方,諸如廣東、福爾摩沙、歐洲,均可在彈指之間到達,毫無旅途之困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