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 迷海慈航:警之以幻(1)

紅樓夢中的國學(xué)智慧 作者:赤雷


先要說明一下“警幻”二字什么意思。這兩個字是不是動賓短語呢?是“警”幻境還是“警”幻想?或者是“警”幻覺?幻想、幻覺可以控制,但不可“警”;幻境或有或無,也不干“警”事。那么警幻只能是偏正短語了,曰“警迷之幻”者也。脂硯說的“造太虛幻境以警情者”,就是這個意思?!盎谩笔恰熬钡耐庠谝?,“警”是“幻”的內(nèi)在神理。很多文學(xué)評論家不懂這兩個字的意思,有位著名評論家說:“幻不可警,可警則失其為幻,因此警幻成了充滿迷惑的荒唐言。”明顯把這兩個字當(dāng)做了動賓短語。《紅樓夢》第五回,警幻所“警”的很明顯是寶玉,難不成警幻還要“警”太虛幻境里“各各道號不一”的仙姑?寶玉是迷,太虛里的人才是幻!

那么為什么警必以幻呢?乃是大道不為世人所識,與世人說道理,世人乃以“大道理”譏之。真理在世人眼中,或曰癲,或曰瘋,或曰狂,只有在太虛,才能叫“幻”。再者,大道也只能“幻”而后顯。世上有很多形而下的道理,說下你就明白了,比如二加三等于五,或者二加三不等于五。形而上的東西則不然,比如說賈雨村,你告訴他一萬次,太貪要不得,當(dāng)官要體恤百姓,以他之明,懂是懂了,但還是忍不住要貪;又比如賈赦,你跟他說,不能太好色了,只有真正的愛情才是值得追求的,太好色的結(jié)果必定失去愛情,他也可能會懂,只是做不到;又比如“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的王熙鳳,尤氏就警告過她多次,當(dāng)她偏要摳兩個苦瓠子趙、周兩個姨娘的幾兩銀子時,尤氏罵她是“沒足厭的小蹄子”,尤氏勸她“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尤氏還警告她好日子不是常有的,“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后兒,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不得了?趁著盡力灌喪兩鐘罷”,說她弄這些錢沒處使,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里使去。聰明如鳳姐,也不是不明白,但就是忍不住要貪。這些人好比前人小說所說的人的靈魂附到狗的身上,見了大便,心知不可,但忍不住要吃;人的靈魂附到魚的身上,見魚餌,心知不可,但就是忍不住要上鉤。這些人都必定要經(jīng)歷了人生沉浮之后才能悟,只是很多人到了那個悟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所以有大慈悲之心的人以幻警之,而使之后覺也。

這樣以幻警迷是中國文化的一貫傳統(tǒng)?!墩撜Z·微子》說,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這里,接輿認為孔子也執(zhí)迷不悟,孔子在他眼中,也是束于教之曲士不可語于道,跟孔子說道理,孔子是聽不進去的,所以非警之不可。

禪宗的例子則更有趣了。《補續(xù)高僧傳》說,濟癲和尚“飲酒食肉,與市井浮沉。喜打筋斗,不著褲,形媟露,人訕笑之,自視夷然。為人誦經(jīng)下火得酒食,不待召而赴”。佛門要是戒酒戒食肉的,濟癲的這種行為是想告訴你,單靠戒酒戒食肉坐禪等,如果不破執(zhí)著,也是不能解脫的,他這樣形象的“語言”自然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濟癲和尚號稱慈悲和尚,他正是以“癲”(世人看來是癲,其實亦是幻)來警人的。濟癲的自供更是說得清楚。濟癲“尼姑寺里講禪機”,“娼妓家中說因果”,“唱小詞,聲聲般若;飲美酒,碗碗曹溪”,“禪仗打倒龐婆,共道風(fēng)流和尚”。濟癲為什么要這么做呢?為的是“醉昏昏偏有清頭,忙碌碌的無拘束”。假若濟癲不這么做呢?世人多半敬而遠之,或者有人認為他高明,今天求財明天求官,這些都不能破執(zhí)著,反而加重執(zhí)著,與佛法背道而馳。

值得注意的是,濟癲的這種“癲”與魏晉清談?wù)呤怯兴煌?。魏晉的那些人,有炫名的嫌疑,他們是不度人的,只是為自己的名聲,在他們的眼中,很多人是不屑被度的。濟癲之“癲”卻不一樣,在己則更為灑脫,在人則更為慈悲。比之濟癲,那些“逃空虛,遠城市”,坐脫立亡之人,又焉知以幻警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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