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佑開在三天以后發(fā)現(xiàn)了口香糖渣,它已經(jīng)變得又黑又硬,和圈毛牢固地結(jié)合成一個整體。他首先懷疑是五樓D座吳寶明那一對調(diào)皮搗蛋的雙胞胎搞的鬼。雙胞胎一向喜歡和他開玩笑;一個說:"關(guān)伯伯好!"另一個就接著說:"小朋友好。"兩個小鬼也從來不讓他分清楚:哪一個是小寶?哪一個是小明?他趴在地上用小刀片刮除口香糖渣的時候更加強烈地感覺到老來遭受愚弄的羞辱,不禁連聲嘆息。這一幕被剛剛晨跑回來的畫家管滌凡看見,忍不住脫口贊道:"太美了!"管滌凡環(huán)臂抱胸,大拇指揉擦著下巴額上的胡須,被突如其來的靈感感動得有些泫然。他花了十分鐘的時間觀賞關(guān)佑開殷勤割理的動作,看著一滴滴晶瑩剔透的汗珠滑過他層層起伏的頰邊皺紋,迅即滾落,被致密的地毯吸收凈盡。
管滌凡興奮地跑上樓梯,回到十二樓D座的畫室,打開拍紙簿,開始作草稿。直到接近黃昏的時刻,他終于松了一口氣。捧著第五十三張草稿紙,面對落地窗外的夕陽唱起歌來。紙上是一個和關(guān)佑開長得極像的老人(或許還要老些、瘦些),正在一汪田水里插秧,汗水滴落田水所引起的漣漪映照著老人臉上的皺紋。管滌凡揉著胡子,繞室慢跑,一邊更大聲地唱:"透早就出門,天色漸漸光,有時踏水車……"循著近兩年畫壇流行的趨勢來看,這張畫鐵定能在全省美展中脫穎而出、贏取大獎。他太清楚這一點了。
此后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管滌凡經(jīng)常到樓下和關(guān)佑開聊天,聽他抱怨管理員的福利微薄、工作繁重。既要擔心門戶,又怕得罪訪客,他的"老長官"梁將軍最近就不只一次地告訴他:"別讓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進'富禮'來。""可是,您給評評理--"關(guān)佑開說,"妓女臉上又沒寫著字,這年頭誰分得出哪一個女人是賣的?哪一個女人不是賣的啊?"管滌凡只管點頭,他根本不知道對方在說什么,他正在十分專注觀察關(guān)佑開左頰筋肉跳動時光影的變化。真正注意到關(guān)佑開談話的卻是剛從外面回來、一臉倦容的易婉君。她以為關(guān)佑開已經(jīng)窺知了她每周一三五晚上在金大姊那里兼差的秘密,立刻嚇得低頭疾行。結(jié)果按錯了電鈕,電梯帶她直上十二樓。門一開,她跌跌撞撞地往B座走去,慌忙間掏出鑰匙狠狠往鎖眼里一插,扭轉(zhuǎn)了半天,只急出一頭汗水,猛抬眼才發(fā)現(xiàn)走錯了樓數(shù)。
這本來只是一個非常無關(guān)緊要的小插曲。易婉君埋怨兩聲倒霉,轉(zhuǎn)身下樓回家,馬上放一盆熱騰騰的洗澡水,不過是比平常提前三個小時往身上打肥皂而已??墒鞘牵伦堇锏那闆r卻完全不同了。
獨居在十二樓B座的齊老太太絕對沒有想到門外只是一位羞急交加的弱女子。她首先想到的是電視新聞剛報道過的幾個槍擊要犯,當下癱了手腳。一翻身跳將起來,把一排沉重的沙發(fā)全速向屋門推去。途中齊老太太的小腳勾住一條電線,電線絆倒茶幾,茶幾上一碗滾燙的鐵觀音"砰"的一聲跌碎在紫紅色的羅馬瓷磚上(如果不是這個牌子的瓷磚配上正好八分滿的沸水熱茶,那聲音絕對不會和電視民初劇中的盒子炮如此相像),齊老太太確信門外的惡客已經(jīng)開槍了。她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扶著沙發(fā),突然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在下一秒鐘里,她瞥見十尺以外墻角的電話機和千里以外的兒子、媳婦--這一切都飄浮起來,向一個無限廣漠的空間之外倒退。她滑倒在地磚上的最后一瞥投向自己皺縮如雞爪般的手按在一攤紅滟滟的水中,她分不清那是血還是茶還是地磚的顏色,只輕輕喚了聲兒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