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痛快歸痛快,到底,晴雯的“意氣用事”以及“不加掩飾的反抗精神”還是引起了眾人的怨恨,從上面的王夫人,到下面的襲人、王善保家的,統(tǒng)統(tǒng)都對她產(chǎn)生了不滿。她不加掩飾的直白,在她們眼里,就像是一顆毒瘤,大大的壞著事,唯有連根鏟除才可以解恨。像她這樣沒心眼的姑娘一旦碰到心胸狹窄、滿肚子壞水的奴才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當(dāng)王善保家的在一個愛子如命的封建貴婦面前添油加醋地將晴雯描繪成一個帶壞寶玉的“狐貍精”時,當(dāng)襲人在王夫人的耳旁念叨著須防越軌之事時,晴雯這樣的“美人兒”接下來會有怎樣的下場我們的心里就都有點譜了。在極為關(guān)注寶玉成長環(huán)境的王夫人眼里,晴雯自然而然地成了橫豎都不順眼,一定要除去的眼中釘,這便是她付出的代價。
晴雯的伶俐以及手巧,讓賈母很是喜愛,將她放到寶玉房中的意思也很明顯了。相對于襲人來說,其實晴雯擁有的要比她多得多,她有賈母撐腰,有寶玉寵著慣著,還有襲人遠(yuǎn)比不上的姿色與聰慧,也許正是因為擁有的太多,所以她才對自己的未來有太多的安全感,一點也不肯委屈自己,不肯向強勢力低頭,更不屑使用技巧,完完全全地閉著眼睛跟著自己的感覺走,她的隨心所欲以及長得同很不入王夫人眼的林妹妹頗為相似直接導(dǎo)致的結(jié)果便是:她所持著的安全感被王夫人這把利劍越過賈母削得七零八落。
她先是被王夫人喚去狠狠地尖酸刻薄了一番,爾后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受了鳳姐等人的搜箱檢查。招了人忌恨,晴雯慘了,在當(dāng)時的封建社會中她根本沒有立足之地,更何況是階級觀念森嚴(yán)的大觀園呢,她寧折不彎的性格,也使得她連奴才也做不成了。她的處境一如畫里描述的“烏云濁霧”那般險惡,而她的遭遇更是一塌糊涂。她在“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情況下被王夫人拖下了炕,在病歪歪的時候被趕出了大觀園,最后只能在她那個不成器的姑舅哥哥的又破又臟的家里凄凄慘慘地死去。
原本,她的人生應(yīng)該是一副上好的牌,光鮮亮麗,如果小心謹(jǐn)慎,好好經(jīng)營,必然可以穩(wěn)操勝券,但她最終卻連那滿堂彩的影子也不曾看到。
晴雯之死的重點在一個“屈”字上,“只是一件,我死了也不甘心的。我雖生得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耽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當(dāng)日也另有個道理”。對于這樣的“屈”,她斷不愿白白地應(yīng)了那名,于是她選擇了一種特殊的方式,將自己的指甲剪下來送給了寶玉,而且說:“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耽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边@是她最后的抗?fàn)?,至死,她也要死而無恨,絕不委屈自己。
其實,聰明靈巧的晴雯,對于自己的下場定不會是一點不知的,她既能夠看透自己的難逢,也必能夠隱隱約約感知到自己的將來。但是,能夠怎么樣呢?該來的總是會來。
如果她曉得了自己的下場卻還是不愿意“委屈”自己,如果她內(nèi)心里一點也不愿意改變這下場,那么,她的“恣意妄為”就是端平了心態(tài)好好地享受這活著的過程。如果她果真是這樣,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那么她才是整個大觀園中早早地便“悟透”的那一個。也只有她,才可以完全地活出自我,將各等任性上演得痛快淋漓,既滿了自己的心,也爽了我們這些旁人的意。
曹雪芹對于這樣一個一等一性格的丫頭,自然也有著極度的偏愛,但是他的愛卻太吝嗇,他給了她愛,卻未給予她眷顧,讓她出現(xiàn)在了金陵又十二釵之首,也讓她早早地喪了命。她雖然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丫頭,但是最終死于非命的結(jié)局卻硬生生地把人的心攪得撕心裂肺般地疼痛。
封建社會早已處于末世,四周皆是風(fēng)雨飄搖,這樣的動蕩之中,像王夫人這樣的貴族階級們都感覺到了即將來臨的危險,他們不甘心如此淪落于殘酷的面前,于是不顧一切地苦苦掙扎,所有的反抗都是從整個家族內(nèi)部開始,于是,有著鮮明的反抗意識的晴雯便首當(dāng)其沖遭到了迫害。如果說王夫人她們的迫害只是消滅了晴雯的肉體的話,那么自始至終寶玉的沉默、懦弱則消滅了她內(nèi)心最后一絲希望的火焰。她對他,那么多的愛,然而,于他,卻像是一場游戲般,可以隨意地戛然而止,抽身而退。她的禍皆因他而起,而他卻還是什么都做不了,或者什么也不愿做。
這僅僅是一個十六歲的生命,在死的時候她一聲一聲地呼喚著自己的娘,這簡直讓人淚如雨下,倘若,不是對世間徹底地失望,對人情過于絕望,她又如何會呼喚一個連名字、面貌都不記得,也從未在她的生活當(dāng)中出現(xiàn)過的人呢?
在那樣一個黑暗的時代,她用自己的方式給人的記憶打上了一個深深的烙印,也給黑暗無比的大觀園注入了一絲光亮,雖然那光亮暗淡渺小無比,但卻是比沒有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