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君樹也是我的同改,同一個工區(qū)的。先是貪污,后來由于發(fā)表了極其反動的言論,遂升格為反革命。她相貌清秀,瘦弱單薄,性情沉靜,據(jù)說犯罪前是某機關(guān)的會計。其父算得是開明士紳,一家人住著單獨的宅院,院里有棵百年老樹,全家視為珍寶,樹下是男人下棋,女人做活,孩子們游戲的樂土。女兒出生,父親取名「君樹」是有些用意的。后來,有條新修建的鐵路要從他家門前通過。鐵路工程局的領(lǐng)導幾次登門拜訪,說東扯西。搞了半天,老人家終于弄清楚了——是想讓黃家把樹捐出來。黃氏全家商量來,討論去,最后一咬牙:捐了。直立的大樹變成橫躺的枕木……劉、鄒的對話是話里有話,弦外有音,我聽不懂,只有找合適的機會去問蘇組長——這是后話。
我把一碗熱水喝下去,劉月影接過??谕?,即問:「我托你辦的事,做了嗎?」
「你等著吧?!刮覜]好氣地說。心里怎么也不明白,幾塊破布就那么重要。
返回監(jiān)舍,駱安秀正埋頭仔細整理汪楊氏的舊衣褲,舊圍腰,舊毛巾,舊襪子,舊手帕,舊布片。
「你要什么,就來挑吧?!?/p>
「我什么也不要?!?/p>
「你不要,我要?!?/p>
在把尸首用床單從頭到腳蓋嚴扎好后,駱安秀就圍著汪楊氏尸體的四周,爬來爬去,翻來翻去,做最后的搜索。突然「嗷——」地大叫起來,她從藏在床底的一個木匣子里,找到了生雞蛋,一數(shù),整十個。駱安秀兩手各握兩個高舉過頭,一臉喜色,周身得意。我也高興。吃,在囚徒生涯中是最大的需求和快樂。對此,誰也無法超脫。
等不及了!她端著木匣子,跑去報告,看如何發(fā)落。不一會笑孜孜回來,說:
「唐干事說了,我倆各五個。」
懷揣分得的五枚雞蛋,感慨萬千。吃死人的東西,太不應該,也大不吉利。但顧及不上了,再強的控制力也抵不過食物的誘惑!是啊,人的弱點要到特別的場合才顯露出來。
我看見汪楊氏枕頭的上方,擺放著一個黃色搪瓷盅,小小的,一點磕碰也沒有。眼尖的駱安秀怎么沒瞧見這個好物件?我伸手去拿,沉沉的,里面像是裝了東西,我把兩根手指伸進盅里。不好,黏糊糊的!抽出一看,手指帶出的全是縷縷濃痰,甩都甩不掉。
我厲聲大罵:「駱安秀,王八蛋!明知這里面裝的是痰,為什么不告訴我?」
「就是存心不告訴你!叫你知道啥叫坐牢?!?/p>
一盅濃痰,痛快地教訓了我。我忽然覺得從今晚開始,就要跟易風竹學罵人,一定要罵出世界上最難聽的話來!
近午,快要收工了。唐干事叫我和駱安秀把汪楊氏的舊物,一律堆放在院子正中,小妖精奉命把點燃的麻稈丟到衣物的中央。很快,先是煙、后是火地燒起來?;鹈绮淮螅瑹焻s不少,收工的犯人陸續(xù)圍攏來,興奮地看著汪楊氏的遺物化為灰燼與煙塵。膽子大些的,就拿出監(jiān)舍門后的木棍、竹竿,使勁地從火堆中刨出那些舊衣、舊布。布的邊沿燒焦了,她們也要。把燒焦的部分剪了,照樣用來縫補丁,打袼褙,墊鞋底。在我的周圍,那剛聞死訊時的哀傷,驟然消失,無人再動悲情。一個囚徒的前途、幸福和快樂到底是什么?不就是幾個雞蛋,一塊破布么。
飯后,棉絮似的烏云在遠處堆積,天色如鉛??煲兲炝?,唐干事忙叫駱安秀和另外兩個犯人吃完飯,立即帶著鎬、鋤、鏟等工具到指定的荒坡去挖「墓坑」,說是墓坑,其實就是個土坑或泥坑,能把汪楊氏填進去,就行。我則等劉月影三人把棺木做好后,用木杠和繩索把死者送到「坑」里。
四個女囚充任的杠夫,兩根抬杠,兩副繩索,是給汪楊氏送行的全部禮儀和家當。我和劉月影是前杠,楊、鄒二人是后杠。收拾停當,一切就緒,楊芬芳俯身輕拍棺木,道:「汪楊氏,我們送你回家?!顾勒咭讶宦牪坏?/p>
了,聽到的是我們這些送葬的人。誰也不說話,誰心里都明白:對于我們這些長刑期的、或年輕或中年或老年的女人,也許都會跟在汪楊氏后面「回家」。
劉月影清脆脆一聲:「抬起——」棺木離地。也打破了沉寂。
烏云像是長了腿,緊追我們?!缚?,張雨荷走快?。 灌u今圖在我身后大叫,畢竟我的氣力是最差的。
劉月影卸下杠子,鄒今圖急了:「你還要歇腳?」
劉月影把繩索重新理過一遍,讓繩結(jié)靠近自己。我知道,移動之后她承載的重量遠遠超過了我,以至于棺木明顯地傾斜了。
我說:「這樣不行。」
「你少放屁,以為我拉攏你,喜歡你呀?」從未見她這樣嚴厲地說話:「我替汪楊氏著想,快點走,免得雨打雷劈啊!」
終于到了,我們四個都快累斷了氣??墒?,一見駱安秀挖的坑,那氣兒又都上來了。原來在條形坑里,靠近中間的位置居然有不小的一塊石頭,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外邊。難得罵人的楊芬芳,指著駱安秀的鼻子「狗日的」、「老狗日的」、「狗娘養(yǎng)的」地罵將起來。
駱安秀也是一肚子委屈,哭喪著臉說:「這塊地方是唐干事指定的,誰知道挖著,挖著,就遇到了這狗日的石頭?!?/p>
我說:「要不然,就在旁邊重新挖一個?」
無人應和附議。是啊,從清晨開始,我們就為汪楊氏之死,忙得筋疲力盡,彈盡糧絕。而當下,眼看就要天黑,眼看就要下雨。鄒今圖拿過十字鎬,一鎬砸下去,那石頭無半點松動。這是個矛盾了:要么讓死者翹著躺下,要么叫生者繼續(xù)辛苦。恰在這個時候,下起了大雨。雨打在臉上,身上,也打在棺木上,又吹起了風。雨在風的裹挾下,變得鋒利無比,刺痛著臉,也刺痛著心。我們都感受到生命終結(jié)即將到來的凜冽。報應,報應,上蒼報應地獄,死人報應活人。我狠狠盯著駱安秀!造孽啊,最終下葬的棺木是翹的,一頭高來一頭低。大家決定讓汪楊氏上半身翹起來。無任何安葬儀式,只有雨和風,我們只能聽到雨聲,風聲。汪楊氏就在這不停歇的風雨中入土。
晚上,已經(jīng)吹哨熄燈,監(jiān)獄一片黑色。都躺下睡了,只有巫麗雪靠著床頭的木柱抽煙,悠閑地吸進吐出。蘇組長一個勁兒地催她快點抽,她就跟沒聽見一樣。抽完,主動挽起袖口,把兩個手腕并攏舉到蘇潤葭眼前,等著上手銬。不知為什么這么漂亮的女子,夜里要帶著手銬睡覺,萬一她病了,那銬子能摘嗎?人的終極是死亡,而死亡之后呢?人世間,無論陰陽,沒有一處安全而溫暖的地方。
我摸到菜園組監(jiān)舍門口,叫了聲「劉月影」。她應聲出來,我快速地把一卷布塞到她的夾窩。
「謝謝?!孤曇衾飵е屑ぁ?/p>
「不用謝,我告訴你——布是我的,不是汪楊氏的。為了你的袼褙,我剪了一件襯衫。」
過了個把月,一天,我們正在山上干農(nóng)活。突然,有四個強壯的青年人路過。他們齊刷刷地青衣青褲,手里拿著木杠、繩索。其中一個人問:「這里離女犯中隊還遠嗎?」
蘇潤葭答:「不遠,繞過這個山包就是了?!?/p>
「謝謝?!?/p>
看他們的打扮,也是農(nóng)家子弟。蘇潤葭遂問:「你們來這里做什么?」
其中一個說:「我們是汪楊氏的兒子,這次是來接母親回家?!瓜氲焦^的黑布,想到翹起的棺木,我兩眼一黑,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