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劉氏女》 第二節(jié)(1)

劉氏女 作者:章詒和


汪楊氏死了。

這個六十歲上下的婦人就死在我一側,隔了四個人,離我八尺八遠。是清晨被蘇潤葭發(fā)現(xiàn)的:大家都起來了,她怎么還賴在床上、躺在被子里,一動不動。蘇潤葭連叫幾聲,也沒動靜。

她臉色頓暗,對易風竹說:「你去摸摸?!?/p>

「不去,你是組長,該你去看?!?/p>

「叫你去,你就去?!箍跉鈬绤柕孟駛€干事。

「不去。」

「你去不去?!」蘇潤葭說著,到監(jiān)舍門的背后拿木棍。這是犯人打犯人的工具,每個監(jiān)舍的門背后都有。

易風竹鞋也不脫,跳上床鋪,叉開兩只腳踩著汪楊氏的枕頭,褲襠正對著人家的臉。實在是對亡靈的大不敬,我看著就憋氣。易風竹彎下腰,一手掀開被子,另一只手伸向她的口鼻。半分鐘不到,便高叫:「日你媽喲,死了?!菇又鴽_到院子里,狂奔亂跑,不停地大喊:「死人了,死人了!」真像個瘋子。這下子,任蘇潤葭怎么招呼,也招呼不住了。

犯人全都驚呆,也都默不作聲。我走到蘇潤葭身邊,問:「你為什么要易風竹去摸死人?」

她不看我,瞇縫著眼睛,像是自語:「我才不去。犯人最忌諱的,就是死在牢里?!?/p>

大家自動聚集到院子里,等著「發(fā)布下文」。老些的犯人面色如灰,個別的在偷偷抹淚。我想,她們一定是想到了自己。死訊如狂風乍起,惡狠狠迎面直撲過來,蓋過她們的頭頂,吹向她們的未來。

哨聲響起,全隊緊急集合。當班的唐干事,叫道:「吳艷蘭,你給我站出來。汪楊氏的病情,你事先曉得不?」

吳艷蘭是中隊的衛(wèi)生員,水平比赤腳醫(yī)生還低三等,只懂得一些常用藥。這算啥本事?藥的效用都在藥盒上寫著呢。吳艷蘭可以不勞動,可以向勞改干部報告:誰病了,誰可以休息一天,她還可以建議把病人抬到山下的勞改農(nóng)場醫(yī)院治療。所以,犯人都拍她的馬屁。她也是「一貫道」反革命犯罪,明年滿刑。我很奇怪,為什么中隊長非讓我學殺豬,偏不叫我接她的班?我的母親還是個不錯的醫(yī)生呢。

吳艷蘭從衛(wèi)生室出來,神情有些緊張,好在她說話一向慢條斯理,頗能遮掩內(nèi)心的惶恐:「報告唐干事,汪楊氏血壓高,是個老病號了。你也是知道的。平時給她的降壓藥,我從來沒斷過。只要她說『心頭不好過』,我就給她開病假條。昨天她也是說『心頭不好過』,我就讓她臥床休息。哪曉得一下子就睡過去了呢?」

在我印象中,汪楊氏很少休息,一邊喊「不好過」,一邊還在勞動。我想請教蘇組長:到底一個犯人要病到什么程度,才可以休息?轉而又想,作為獄頭兒的她,十有八九是不會回答我。因為我曉得,她與吳艷蘭私下里很要好。

唐干事聽了,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人死了,如同豬圈里死了一頭豬,雞籠里少了一只雞。我忽然想起父親常講的一句話:「在中國,人命不值錢?!?/p>

接下來是安排收尸、埋人等善后事宜。唐干事叫我了:「張雨荷,今天你不用出工了。和駱安秀一起把汪楊氏收拾干凈,把舊衣物都燒了,新的一律上繳,家屬來時轉交他們。吃的東西,也不例外。」

怪了,殺豬叫我,收尸也叫我,倒霉到家了!我張雨荷怎么啦?要命的是,這個姓駱的渾身是癬。

我悶悶不樂,準備走進監(jiān)舍。唐干事叫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讓你收尸?」

「不知道?!?/p>

「這是政府的信任?!?/p>

「報告唐干事,我不懂——收尸的活兒,也屬于

信任?」

唐干事湊近說:「人死了,要留下一些東西?,F(xiàn)金糧票,衣服鞋襪,肥皂牙膏,針線草紙,家屬寄來的罐頭餅干,還有自己買的雞蛋糖果。收尸的時候,有些犯人趁機悄悄地私分。我看你從省城來,又是大學生,大概不會偷拿汪楊氏的東西,所以叫你留下來。你要好

好做?!?/p>

她又把劉月影、楊芬芳、鄒今圖等幾個最棒的勞力留了下來,任務是要在幾個小時內(nèi),把一根原木動手制成一具棺木。

我好怕,不敢觸摸死者。駱安秀不錯,挽起衣袖,便動手了。她跳上床鋪,對我說:「你害怕,那就給我打下手吧。先去打盆熱水來?!?/p>

我絕不能奉獻自己的臉盆!便到犯人統(tǒng)一放置盆碗、缸盅、勺筷的地方去拿汪楊氏的東西。好一陣才找到她的兩個臉盆,盆邊用紅漆端端寫著「汪楊」二字:一大一小,大的在下,小的倒扣其上。把小盆揭開,發(fā)現(xiàn)里面有兩個搪瓷飯碗:一大一小,大的在下,小的倒扣其上。用手掂量,似覺碗中有物。索性一并端回監(jiān)舍,讓駱安秀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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