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守一主持《有一說一》已經(jīng)七年了。一張嘴,七年總說一個節(jié)目,說累了。這也跟夫妻在一起沒什么區(qū)別。剛主持節(jié)目的時候,像兩個人剛認識一樣,激動得有些過頭,一上臺,腿打哆嗦,嘴也哆嗦;說著說著,腦子會突然斷電,眼前一片空白。一年之后,相互熟了,游刃有余,松緊有度,像騎著一匹馬,奔馳在草原上,天地是那樣寬闊。七年過去,馬老了,人也老了,激情被草原磨光了,真成了一個牧民,放馬成了自己的工作;站在臺上,拿著話筒,像一個演員,每天都在演過去的自己;就好像在生活中,每天在演自己一樣。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它跟夫妻在生活中還有所不同。生活中演自己是干轉(zhuǎn),對方會有感覺;鏡頭前自己覺得沒勁,全國人民卻覺得好,覺得比過去有激情時還好。大家相互熟悉了。大家喜歡在站臺上接到熟悉的孩子,大家喜歡隔壁大媽的兒子,對陌生有一種本能的排斥。你沒有激情在玻璃上滑過去,他們會歡呼你優(yōu)美的舞姿;你想改變自己,首先他們就不答應。這還是他嗎?隔壁家的那個孩子,怎么突然變得古怪了?在陌生的野地里瞎跑什么呢?過去的嚴守一和觀眾達成了一個默契,咱們一塊呆著,誰也別動,就像共同嚼著廢塑料的中年夫妻一樣。嚴守一生氣的不是全國人民不求上進,而是自己較不過全國人民的勁。這就應了大家跟他開玩笑時說的一句話:
“你的嘴不是屬于你自己的,而是屬于全國人民的?!?/p>
這也是嚴守一從鏡頭前走下來,在生活中不愛說話的原因。這也是他和于文娟共同沉默的另一個講不出口的理由。是全國人民把嚴守一害了。在電視上天天演自己,在生活中就不愿再演了。
七年前,發(fā)現(xiàn)嚴守一,把嚴守一推向主持人位置的人叫李亮,當時是電視臺的一個副臺長。李亮看中嚴守一的并不是他的嘴和談話,而是他的一臉壞笑?!坝幸徽f一”,咱讓一臉壞笑的人說出來。當時電視臺所有欄目的主持人,都長得跟新聞節(jié)目的主持人一樣。李亮也算力排眾議。但半年前,李亮因為一臺晚會的贊助問題被檢察院逮捕。李亮在生活中多堅強啊,演得多像啊,但一戴上鐐銬,馬上露出了本相,開始順嘴吐嚕,說出他十幾年的經(jīng)濟問題,十幾年貪污二百多萬,蹲了大獄,上了報紙。這也讓嚴守一始料未及。始料未及不是說他貪了污,不是說他變了場就演不下去,而是他那么聰明的人,怎么連污都不會貪呢?嚴守一特想哪天到監(jiān)獄看看李亮,但因為自己這張臉大家太熟悉了,又沒有這個勇氣。
嚴守一拿上自己的手機,和費墨匆匆趕到電視臺,已經(jīng)比預定的時間遲到半個小時。錄制現(xiàn)場,觀眾早入場了,有些煩躁不安。一個婦女帶著一個孩子,孩子鬧著要撒尿?!队幸徽f一》欄目的現(xiàn)場樂隊,正在即興敲打一首輕音樂,給嚴守一補臺。幾只空中攝像機的長臂四處揮動,在尋找機位。嚴守一讓化妝師簡單在臉上撲了一下粉,穿上大家熟悉的那件花格子西裝外套,匆匆上了臺。這時大燈亮了,嚴守一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對不起大家,今天我遲到了,路上有些塞車。當然塞車不是主要原因,而是趕到電視臺門口,碰到一個女主持人。她叫什么我就不告訴大家了,她拉著我的手,又談了一會兒心,讓我忘了時間。但大家知道就行了,錄完像,別到處亂說?!?/p>
演得還行,大家笑了?,F(xiàn)場開始平靜下來。嚴守一:
“許多朋友是第一次到《有一說一》,在錄制節(jié)目之前,我事先給大家說一下,現(xiàn)在明明是白天,但我一會兒要說成晚上,因為我們的節(jié)目首播是晚上;在我黑白顛倒的時候,請大家不要笑?!?/p>
大家又笑了。煩躁的氣氛一掃而空。每個人的身體和心情都得到了放松。但這段詞嚴守一已經(jīng)說了一千多遍。嚴守一說煩了,但每一次熱場的時候,現(xiàn)場的觀眾都是第一次聽到,都會哄堂大笑。這也是嚴守一和現(xiàn)場觀眾的別扭處。這時所有攝像機的紅燈亮了,嚴守一開始主持節(jié)目:
“大家晚上好,這里是《有一說一》,我是嚴守一。今天和大家討論的話題是‘結婚幾年是個坎’,這個節(jié)目的策劃是我們這里新來的女大學生小馬,她現(xiàn)在還沒有結婚。”
眾人又笑了。嚴守一對這種利用調(diào)侃別人獲取利益的手法也開始討厭,但它在節(jié)目中屢試不爽。嚴守一:
“在討論開始之前,我先向大家和電視機前的觀眾做一個檢討。上次在‘我們?nèi)缃駴]發(fā)明’這期節(jié)目中,我把蒸汽機的發(fā)明者說成是牛頓。我們節(jié)目的總策劃費墨先生,他是一名大學教授,和瓦特比較熟,便說蒸汽機不是牛頓發(fā)明的。剛才我給牛頓打了一個電話,牛頓也說蒸汽機比較平常,要發(fā)明咱就發(fā)現(xiàn)地球引力??磥砦义e了,在此我向廣大的電視觀眾致以深深的歉意!”
嚴守一向電視鏡頭深深鞠了一躬。現(xiàn)場鼓掌,笑。
在嚴守一主持節(jié)目的時候,費墨和其他一些《有一說一》欄目的工作人員在導播室通過一排監(jiān)視器在觀看嚴守一的主持。當嚴守一說到費墨和給牛頓打電話時,眾人笑了,都看費墨。費墨看著監(jiān)視器,也笑了。監(jiān)視器中的嚴守一似乎已跨過了過去和現(xiàn)在給他積累的許多障礙,主持開始順溜和忘我::
“結婚幾年是個坎?三年,五年?俗話說七年之癢。我現(xiàn)在結婚十年,已經(jīng)過了這個坎,我主持節(jié)目倒是七年?,F(xiàn)場有多少結婚七年以上的?”
觀眾中掀起一個高潮,人群中興奮地舉起許多手臂。嚴守一當頭一棒:
“看來劫后余生的比例還是很高的。”
觀眾都笑了。這時費墨皺了皺眉:
“還是有些心神不定啊。面上順,心里還惦著別的?!?/p>
女編導小馬:
“我怎么沒看出來?”
費墨拍了一下小馬的肩:
“要不說你沒結婚呢?!?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