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手菊花一手刀(1)

哈,日本 作者:李長聲


時常看見一張老照片,是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將軍與日本昭和天皇的合影:高大的麥克阿瑟一身便服,沒有系領(lǐng)帶,雙手掐腰,身穿大禮服的天皇站在他一邊,揚著小胡子,又瘦又小。這是日本投降后的 9月 27日。天皇陛下為命運惶惶不可終日,他的忠實臣民已開始搶購《日美會話手冊》,這本只有三十二頁的小冊子暢銷三百六十萬冊,創(chuàng)造了戰(zhàn)后出版史第一奇跡。天皇到美國大使館拜會麥克阿瑟,交談三十五分鐘,合影留念。談了些什么,天皇至死不說,麥克阿瑟回憶:給天皇點煙時我發(fā)覺他的手在顫抖。天皇說:我對國民進行戰(zhàn)爭時在政治、軍事兩方面采取的所有決定及行動負全部責任,為此來拜訪,把自己交給你所代表的諸國裁決。這一瞬間,我覺得面前的天皇是日本最好的紳士。手握鐵錘似的煙斗,麥克阿瑟從此對天皇改變態(tài)度,不同意追究其戰(zhàn)爭責任。獨領(lǐng)戰(zhàn)后思想界風騷的丸山真男說,日本人在報紙上看見這張照片,徹底失去了自信。

三個多月后的 1946年 1月,天皇下詘,宣布自己不是神。同年,露絲·本尼迪克特在美國出版《菊與刀》,1948年日本翻譯出版(本文的引文據(jù)日譯本轉(zhuǎn)譯)。當時,日本不了解美國,不了解美國人,滿懷疑懼,也許要扼腕奇襲珍珠港之前怎么沒想到寫一本“鷹與原子彈”什么的。政府指令各地開妓院,迎接美國大兵,并曉諭女人們,穿著檢點,萬勿在人前袒胸露乳,但美軍進駐就下令廢除公娼,真搞不清他們到底是怎么回事。對于日本人來說,切身之所急,急急如律令,不會是從鏡子里觀看自己的嘴臉,而是千方百計認識他們曾罵作鬼畜的美國人,所以《菊與刀》有如及時雨,寫的是日本人,但處處比照美國人,正好拿來當教科書。況

且史無前例地給日本文化抽象出一個模式,與美國文化乃至西方文化相提并論,更叫日本人驚喜,甚而鼓起了被那張照片打垮了的自信。

本尼迪克特是文化人類學家,寫作《菊與刀》的基本手法是現(xiàn)場調(diào)查與比較研究。她不曾踏上日本,所謂現(xiàn)場是從僑民、戰(zhàn)俘聽來的,從書本、電影看來的。寫日本無須身臨其境似乎是美國人的絕活兒,“蝴蝶夫人”把藝妓張揚全世界,原作者也從未見過日本。本尼迪克特居然采集了這么繁多、瑣碎而真切的生活細節(jié),讀來幾乎有應接不暇之感,怕是日本人也未必寫得出,嘆為觀止。不過,正如我們中國人常說的,到了國外更愛國,人們往往在記憶中不由自主地強化遠去的事物,美化以往的一切?!毒张c刀》是探究日本其國其人的經(jīng)典之作,我們遲了五十年才移譯,也不可急急于趕時或汲汲于應景,經(jīng)典要當它是經(jīng)典,最好由研究者操刀,用注解指出問題所在,如日本軍隊不使用敬語之類,以免誤咱國人。當年日譯本問世,一些日本學者起而攻之,其中固不乏感情抵觸,但畢竟是他們家里事,總該看得更明白。日本人說的就不愛聽,偏要站在美國人一邊,這書就讀得沒意思了。本尼迪克特進行比較時,莫怪日本人抱怨,是以美國人完美無缺為前提的。

“我們要努力理解日本人的思想習慣、感情習慣以及這些習慣被注入其中的鑄型(模式)?!庇谑?,我們的本尼迪克特通過恩情義理等解析日本人的思想與行為(驀地想起:什么什么思想與行為,這個說法出自丸山真男筆下,一度成為流行語。有趣),論斷日本文化是恥文化類型。日本人津津樂道這個恥文化,至今不失新鮮感。本尼迪克特說,“運用人類學研究各種文化時,重要的是區(qū)別以恥為基調(diào)的文化和以罪為基調(diào)的文化”,可見,這是把日本文化歸屬于以恥為基調(diào)的文化,并非特別由日本文化歸納出一個獨特的人類文化類型。就恥感或知恥來說,作者從日本文化中發(fā)現(xiàn)的基本是中國的儒教觀念,只是日本人沒有把“慎獨”學到手罷了。我就想,倘若把這部書輸入電腦,再把日本人變換為中國人,說不定我們也可以一讀到底,當然也會像好多日本人一樣提出異議?!皭u”文化模式后來竟成了“模式”,論客競起,都試圖用一個字論定日本,如“甘”,如“縮”,如“侍”,見仁見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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