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琥珀走開了。如果現(xiàn)在過去,呂寧奎定會羞惱。
南琥珀在炊事班喝了碗豆?jié){,放下碗:“老炊,宋庚石呢?”
“你別生氣噢,”炊事班長朝外抬下額,“住在豬圈?!?/p>
“你們真干的出來!”
“不是我?!贝妒掳嚅L又朝碗里沖上豆?jié){,“他來了,當然住班里。我征求他意見,干什么好。他說:養(yǎng)豬。很堅決,不象是假的。我說。不忙,歇兩天再定。我就請示連里,連里說,可以讓他試試。我就回來答應(yīng)他了。我沒錯吧?”
南琥珀點頭。
“上個月,六號圈下崽,他說要搬去守著。我又答應(yīng)了。我當過飼養(yǎng)員,也是這么干,關(guān)鍵時候要連夜守。他哩,住下后就不回來了。勸過幾次,不聽。”
“拽呀,往回拽!”
炊事班長手輕觸南琥珀胸口:“我想,別逼人家了吧。誰沒顆心?”
“你倒挺知人心?!?/p>
“嗨,我養(yǎng)過兩年豬,兩年哪!當然知點人心。豬哇,最聰明了。”炊事班長又指住碗道,“下糖的,喝完它。”
南琥珀喝完:“我去看看他。”
“盆里有幾個蛋,—個瓜,拿去吧。昨晚他沒來拿菜?!?/p>
豬圈還有三里地,在松崗北面。那兒有個水塘,滿塘粗壯的水浮蓮。豬圈只好建在那兒。豬吃水浮蓮,豬糞又養(yǎng)水浮蓮。
宋庚石踩在水中,肩挑兩大擔水浮蓮,仰面高叫;“班長,你來啦!”
“快上來?!?/p>
嘩啦一聲,宋庚石從泥里拔出腳,泥水從身上嗒嗒落下。他踩住石階,一步一搖地上來。嘿嘿笑。
“走哇,到你住處看看?!?/p>
“哎,走。”
宋庚石挑著擔子把南琥珀領(lǐng)到豬圈前的小場子里,放下?lián)印!澳愕鹊?,我換件衣服?!彼麛Q開水龍頭,蹲在下面沖,齒間吸噓冷氣。沖了陣,關(guān)死水龍頭,呱卿呱叨跑進一間瓦屋。
南琥珀沿豬圈邊走邊看,見一頭老母豬身下拱動著一窩小豬崽,歡喜極了,便伸手抓。
“別,別?!彼胃苓^來,“它兇,會咬你。我給你抓。”他口里“喔喔”響著跨進圈,捧起一只小豬崽,笑道;“你摸摸?!?/p>
南琥珀模模它那又紅又白的圓身肚,覺得手癢,不禁驚嘆一聲。
宋庚石放回豬崽,把南琥珀領(lǐng)進瓦屋。瓦屋分內(nèi)外兩間。外間是料房,砌有一大灶一小灶,都在轟轟竄火,滿屋怪味。里間干凈多了,兩只長條凳架著一塊鋪板,四根竹竿支起一頂蚊帳,被褥倒還整齊。
“好吧?”南琥珀見宋庚石眉眼精神,道,“胖了點?!?/p>
“嘿嘿,自己料理自己唄。一天回班里一趟。想吃什么就拿點什么。幾十頭豬,我原以為難養(yǎng),一試,不難。就是沒人說話?!?/p>
“你手怎么了?”
宋庚石左手拇指處緊纏一層塑料布,塑料布下面,是用報紙裹著,腫得很粗。
“切料時碰了一刀。沒事?!?/p>
“天天要下水,瞎對付怎么行??煺倚l(wèi)生員包一下?!?/p>
“沒事……等晚上吧。我一般都是晚上回去?!彼胃f著就有些不安了。忽道,“我打住了一條蛇,四斤半。在鍋里煮呢。今天你別走,在我這兒吃飯?!?/p>
“我還沒吃過蛇呢?!蹦乡旮胃酵忾g。
宋庚石揭開小灶上的鍋蓋,在蒸騰而上的熱氣中吸鼻子,“香吧?”
南琥珀探頭看。又用鍋鏟動動鍋里的肉段,看得呆住了。半晌,皺眉道:“我不吃?!?/p>
“大補??!”
“不吃?!?/p>
……
15
南琥珀率領(lǐng)老一班的十人,來到大地堡邊上。他默默望著面前灰褐色堅固水泥,望了一會。拾起腳,踹開擋在門洞上的木板,領(lǐng)先鉆進去。
里頭又潮又暗,一進來胸口便突突跳。從射口鉆入的光柱很硬朗。腳下的沙地卻和棉絮一樣,踩不出聲。不象外面沙灘。一踩會嚷嚷響。“烏龜殼”,南琥珀想著坐下,靠住水泥墻。其它人也陸續(xù)坐下,仿佛才見面似的,彼此望望。想笑,笑不出。想說點什么,又不敢。一雙雙眼睛閃動著。
“抽煙吧?!蹦乡甑馈!?/p>
于是大家紛紛掏出煙來。不管會抽不會抽,人人身上都帶著煙。就在互相遞煙、點火的時候,大家手、肩、頭輕輕相觸了。銜支煙坐回去,也不再是坐在原先位置上了,也不再坐得那么直了。
南琥珀把小銅龜放到面前地上,道:“我們都給害苦啦……”眾人頓時屏息靜聲?!白蛱?,我看到半鍋煮熟的蛇肉,它已經(jīng)被剁成十幾塊了??伤ǎ跐L水里站著,一塊塊全站著。我用鏟子按倒它們。鏟子一拿開,它們又站起來了!你們說這象誰?就象我們現(xiàn)在。我們被司馬戍剁成了十幾塊,一個班一塊分掉了。我們也被放到鍋里煮,誰煮我們?不是對面的敵人了,是我們周圍的同志、戰(zhàn)友在煮我們!是我們自己在煮自己!因為我們心里都有點丑事,不敢承認,不敢公開,別人也不讓我們公開承認。重新拉起老一班?不可能。上珍寶島打仗去?更不可能!我們現(xiàn)在所吃的苦,所背的臭名,就是為以前的愚蠢付代價。不過,沒什么了不起,宋庚石說過,大補哩。我們非在鍋里站起來不可。要站起來,沒別的辦法。只能把過去不敢說的話說出來,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想罵就罵,想哭就哭。外面不行,就到這烏龜殼里來,敢么?同志!敢么?……”
夕陽將要入海時,指導員帶著九個班長尋來了。他們跟著沙灘上的腳印,走近大地堡。
南琥珀和戰(zhàn)士們陸續(xù)鉆出地堡門洞,站成一排。他們臉色都很嚴峻,眼內(nèi)還有殘留的淚水,脖子挺得很直,肩膀挨著肩膀。銅龜抓在呂寧奎手中。下次將由他領(lǐng)頭開會。南琥珀迅速回望一眼:九人。只有宋庚石沒出來,只有他沒出來。
“立正!”南琥珀朝指導員敬禮,卻沒有一句報告詞。因為身后的一列戰(zhàn)士,不是一個有番號的建制班。
指導員率領(lǐng)他的九個班長。
南琥珀率領(lǐng)他的九個戰(zhàn)士。
他們久久相望。每當南琥珀更有力、更尖銳地望時那只眼也就不知不覺地更斜了。……
遠處,兩個戰(zhàn)士拖著一具無齒木耙慢慢走來,后面跟著一條沙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