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斷線時輕微的“咔”聲就像記憶的尾音,將當年的我們推向了時光的另一岸,越來越遠,卻依然清晰可見。
這是我來芬蘭后的第一個仲夏。
我,一個未婚媽媽,持A簽在芬蘭生活,已懷孕二十周。這已經(jīng)是我能為即將出生的孩子選擇的最穩(wěn)妥的人生——至少在北歐,孩子從出生到長大都不會因為沒有父親而缺少任何一點照顧。沒有人能為另一個人安排好不受任何傷害的人生,但,最低限度,我希望自己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的姿態(tài)沒有狼狽,只有從容。
孕婦需要鍛煉,于是房東太太Jorma常陪我散步。從剛?cè)胂拈_始,我們幾乎每個早晨都并肩走在屋外的人行道上,路旁的雛菊一朵擠著一朵貼在陽光的縫隙里,身邊不時經(jīng)過步行上班的人群,溜冰的路人以及推著嬰兒車散步的年輕媽媽們。
昨天,Kela(芬蘭社會福利機構(gòu))給準媽媽的?ityspakkus(待產(chǎn)包)到了,除了包里裝滿各種嬰兒用品和媽媽用品,盒子還可以充當臨時的嬰兒床。待產(chǎn)大禮包比想象中還要大出許多,Jorma在一旁見我驚訝的表情,不由得笑起來。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我的第一次胎動就在她家花園里。她擔心我跟人交流有障礙,幫我聯(lián)系社區(qū)助產(chǎn)護士,陪我去健康中心做了第一次檢查,教我閱讀準媽媽手冊、準備各種單據(jù)和證明,填寫申請和表格。
Jorma曾經(jīng)對我說:不要為未來擔憂,因為該來的總在前面等著你。芬蘭語的語法里沒有“將來時”,活在現(xiàn)在就是對未來最好的期待。
我完全不懂芬蘭語,一直跟Jorma用有限的英文交流。很多次當我站在一邊,看著她手拿寫有我名字的表格跟不同的人說話,她的背影邊緣在我視線里逐漸有種奇妙的模糊,像手指剛剛松開琴鍵,發(fā)出的音符帶有細微的、不易覺察的振動。
自從懷孕以來,我已經(jīng)很少練琴了。Jorma的大女兒剛滿十二歲,對音樂并不感興趣,卻很喜歡我那臺BUGARI的106鍵B系統(tǒng)巴揚手風琴。她用有些詞不達意的英文說,這是一臺時光機器,只要一拉風箱,手指就可以順著時光隧道跑去世界另一端。
我不確定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是否真明白時光機器的意義,她正站在童年的尾巴上,最無憂無慮的時代尚未結(jié)束,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即將到來。而我,我的手指已經(jīng)無法再順著琴鍵跑去時光深處,未來是一扇鎖上的門,活著的每一天都只為了將記憶中散亂的音符還原成樂章。
這臺“時光機器”陪伴了我六年,手工打磨的簧片讓它低音飽滿渾厚,高音圓潤輕盈,能演奏出音色輝煌的交響詩。我今年二十六歲,已經(jīng)學琴十五年,經(jīng)常感覺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如同靜止一般:每當坐下,背起琴,打開風箱扣,面對一本陌生或熟悉的樂譜,手指滑動出五線譜上預設(shè)的路線,音符將我關(guān)進某個狹小而靜止的時空,與外面的世界隔絕。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并沒有創(chuàng)作天分,甚至有些為此而開心。每一次練琴,時光之門都會為我敞開,將我?guī)нM別人的生命,讓身體里充滿陌生的感觸。我慶幸自己從未試圖過創(chuàng)作,而是沉迷于演奏,不知疲倦地反復進入他人的樂章,溫習他人生命中或流暢或瑣碎的片段。這種感覺就好像,你能安然窺視他人的生命軌跡,卻從不敢毫無顧忌地投入自己的人生,因為你看不到盡頭。
《海上鋼琴師》里,終身都沒踏上過陸地的演奏家“1900”說:在那個無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都有,可惟獨沒有盡頭。根本就沒有盡頭。我看不見的是這一切的盡頭,世界的盡頭。
其實所有人都一樣,能看到的東西太多,卻惟獨看不到盡頭,更多的選擇帶來的只是更多個無法預知的結(jié)局。再也不會有人比我更渴望擁有直線般的人生:站在起點就知道終點的位置,不會有太多意外,不會有太多可能,不會有太多變化,像盆栽一樣,每一株植物有且只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花盆。
然而,我已經(jīng)逐漸開始明白什么叫做事與愿違。當你越是渴望安定,等待著你的也許越是無止盡的奔波;而當你終于決定放棄堅持,與命運和解,那一直與愿望逆向行駛的現(xiàn)實才慢慢顯露疲憊的溫柔。
命運從來不想吞噬我們的全部人生,它要的只是我們低下頭,不再抗爭,被時間的洪流輕易卷向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