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領(lǐng)我走向她的客廳,跨上三個水泥石階,一扇已顯老舊的灰色紗窗,推開時,門軸發(fā)出蒼老的嘁叩聲,腳下的地板也吱吱作響。她的客廳有一套沙發(fā),蓋著幾近洗白了的藍(lán)色布套,我坐在那布套上,整個身子像陷到一個凹洞里,從那個凹洞看到一部灰銅色的電視,一部銹斑滿布的冷氣機嵌在窗框里,框旁立著一部電風(fēng)扇,起毛的上等緹花窗簾,一張圓形餐桌靠近窗邊,四把鑲著藤編坐面的餐椅,一束陽光照在空無一物的桌面上。
她把紙盒放在沙發(fā)座前的茶幾上,給我一杯她從廚房拿過來的淡茶,還燙口,我將茶杯擱在茶幾上,淡茶需要時間降溫,我們得用交談填滿降溫的過程。她說,她不知道菊子有個侄女這么大了,她稱呼大姑菊子,那是大姑在殖民時代的名字。
“你大姑好嗎?”
“老樣子,每天用血液透析儀洗腎,家人幫忙操作?!?/p>
“那是很幸福的,不必到醫(yī)院去受罪?!?/p>
“您看來身體不錯?!?/p>
她笑了,嘴角一牽動,臉上皮膚漾起光澤,她伸手抓起小茶幾電話旁的煙盒,拿出一根放進(jìn)嘴里,點火抽了一口,吐出煙圈,說:“膝蓋走路較困難,越是這樣,越是每天走點路,推菜籃車去市場買點食物回來?!?/p>
“過馬路方便嗎?”我問。我想象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太在馬路中間左顧右盼,從車陣間穿行到對街。
“哦,就是這么一個皮囊,撞了也無所謂?!?/p>
“您自己???”我代送壽禮應(yīng)該得到一些回音,好帶回什么訊息給大姑。
她抽了兩口煙,說:“有個兒子住在大樓里,我習(xí)慣住這里了。周日他們會回來,看我是不是還活得好好的。”
她說“他們”,想必是一個家庭的代名詞。我不再追問,我只要一個可以回復(fù)大姑的訊息,一個就夠了。倒是她盯著我瞧,像要從我的骨頭血液開始辨識,像貓頭鷹在夜晚睜開明亮的眼睛,眼神想穿透什么,從我的毛發(fā)掃到赤裸的腳掌。
“你哪兒上班?”
怎能這樣肯定我應(yīng)該有份工作?難道我不該是某個養(yǎng)尊處優(yōu),閑來沒事逛街喝下午茶的闊太太?也許我臉上并沒有那種暗示,而有一種領(lǐng)薪度日的標(biāo)志。
我的工作和其他行業(yè)比起來,不值幾個錢,一走進(jìn)辦公室就與紙張為伍,紙很重,裁成一個固定的尺寸,幾百頁裝訂在一起,再用大牛皮紙包成一疊疊,足以令人搬得彎腰駝背,有時走著就踢到地上那一迭一迭的紙張訂成的商品,痛得腳拇指像泡在一缸又辣又嗆的姜酒里。紙上有字,像販賣商品一樣兜到市場上,但不像日用品那么實用。我們在寫那些字,或把別人寫好的字編輯成一個像樣的商品。不好賣的時候,功用還不如一張衛(wèi)生紙。但在我工作的角落有和薪水不太等值的東西存在那兒。
那兒時常有灰塵浮游過去,落在乳白色的百葉窗頁上,使窗頁變成陰雨來臨前天空的蒼灰;落在黑色臺燈座上,露出一絲一絲的形體,收集起來像團棉絮,灰黑色的;也可能落在桌上滿載醇濃咖啡香的杯子里,順著我的舌喉,滑到體內(nèi)那片溫暖的脾胃。桌面像座圍城,書稿和書籍圍起兩只手可以自由運用的空間,我在那空間里沉靜地?fù)碛幸粋€想象的世界。薪水維持我的女兒有個像樣的幼兒園可讀,一部分繳房貸,剩下不多,但我所需不多,在成堆的紙張里,我不需要華服。我就在兩只手圍起的空間,把女兒忘掉,把城市的聲音忘掉。我不需要告訴老太太這個空間給我的價值,我回答她:“在出版社,離這里不遠(yuǎn),轉(zhuǎn)三條街,過三個紅綠燈就到了?!?/p>
她精亮的眼睛如鷹眼,尋找什么獵物地注視著目標(biāo),在瞬間放大亮度,天花板并排的兩支日光燈頓時失色,那對比像陽光從陰翳的濃云投射出來,特別強烈亮眼。她提高聲音問:“要走幾分鐘?”
“十幾分鐘?!?/p>
“那就常來坐嘛,告訴我菊子的消息。”
離開她家時,我把那溫度適好的淡茶喝了,下意識拍拍裙子,像要抖掉什么似的,我相信那是種心理反射──不需要和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有什么聯(lián)系,和大姑同時并存的人如今已過盡他們的青春繁華,隨時準(zhǔn)備向人生舞臺謝幕,他們也許百無聊賴等待落幕那一刻,也許以各種病痛徘徊舞臺,也許整日惶惑那一刻的來臨。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幾近刻薄,但我也預(yù)見了若我能活到八十歲,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也許已對我視而不見,當(dāng)我是等著倒掉的餿水,掩鼻落荒而逃。我將不介意他們對老人的不耐煩,因我確信我也將依藉我一生的豐富經(jīng)驗,對他們的年輕不屑一顧。那么這個老太太比八十歲的我仁慈了,她愿意再看到我??丛谌蚀鹊姆稚?,我留下辦公室的電話號碼,禮貌地說,有事盡管打來。我懷疑自己只是藉以減輕內(nèi)心對刻薄的罪惡感。
老太太房子所在的巷弄,幾排日式房子排列有序,家家戶戶有前院,從泥砌圍墻可以看到大房子都附有后院,長巷兩旁圍墻綠蔭成林,濃密綠樹輕掩屋檐,屋里的人似乎都睡著了,沒有聲音,只有靜靜的午后陽光打在屋瓦墻垣上,照得葉脈光影交亂。黑灰色的屋頂望過去,沒有高樓遮擋,這是片國防用地,私人建筑物不得高于七樓,附近是學(xué)校和保留地。這座眷村區(qū)保有一片天空的領(lǐng)地,樹梢連接天色,和我的辦公區(qū)域分屬兩個不同世界。事實上,走出眷村,過一個紅綠燈就是繁華不盡喧嚷不已的商街,眷村包覆在霓虹閃耀和連綿不絕的車囂中。接近出入口的一排二層樓房舍沒有院落,像兩層架高的火車廂,一個車廂住著一戶人家,從窗戶望進(jìn)去,一眼看透家當(dāng)。這個世界有階級,像軍服肩上的徽章,這邊廂房住宅自然是那些連徽章也稱不上的人臥居之所。但那房里有生活的聲音──主婦的洗滌聲和交談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