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的我拉著鼻涕，戴著一串只有大人才戴的紅瑪瑙項鏈，看著幾只羊從我身邊經(jīng)過，突然跑過去，撲在了母獒卓娃身上。卓娃放棄趕羊，扭頭舔著，舔濕了我那張紅撲撲的小臉。我喜歡這樣的舔舐，那種癢酥酥的舒服是大人不知道的。我騎上去讓它馱著我走，它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把我摔下來。

我奶奶拉珍站在帳房門口，望著牧歸的大兒子扎西尼瑪，表情木木的。

扎西尼瑪下馬，丟開韁繩，走到我奶奶跟前問道：“阿爸呢？”

我奶奶拉珍說：“鄉(xiāng)政府里去了。”

扎西尼瑪說：“去也是白去，鄉(xiāng)政府是不會給我們新草場的，從阿尼瑪卿雪山，到巴顏喀拉雪山，這么大的地方，哪里有一片閑置的草場？”

我奶奶拉珍嘆口氣說：“沒有閑置的草場，我們的牛群羊群怎么辦？”

扎西尼瑪說：“等著餓死吧?！?/p>

黑夜，我躺在帳房里，摸著脖子上的紅瑪瑙項鏈，從天窗里望著星星，星星是明亮的，是一開一閉的眼睛。我有時覺得那是天神的眼睛，有時又覺得是魔鬼的眼睛。有一天，我爺爺告訴我，其實那是同一雙眼睛，當(dāng)你害怕的時候，它就是魔鬼的眼睛，當(dāng)你信賴的時候，它就是天神的眼睛。我爺爺摸著我的頭說，孩子，你永遠(yuǎn)不要害怕天上的和地上的眼睛。我問道：“阿媽的眼睛也不害怕嗎？”我爺爺不說活了。

突然我叫起來：“阿媽，阿媽?！?/p>

睡在我身邊的我奶奶拍了拍我說：“睡吧孩子?！?/p>

我瞪著天窗說：“我看見阿媽了，她在天上，她說你來找我。”

我奶奶說：“你到哪里去找她？她被狼叼走啦?？扉]上眼睛睡吧?！?/p>

盡管我奶奶總是詛咒著阿媽，但在我的記憶里，阿媽仍然是最親最親的人。最親最親的人突然離我而去了，在去年的一個早晨，當(dāng)大家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穿走了自己最好的藏袍，騎走了家中最好的馬。她留給我的只是她從不離身的那串紅瑪瑙項鏈和一雙尋找她的眼睛。

帳房外面，母獒卓娃朝著遠(yuǎn)方聲音沉沉地吼叫著。

我爺爺洛?；貋砹?。母獒卓娃迎了過去。我爺爺下馬，摸了摸母獒卓娃的頭。母獒卓娃迅速離開我爺爺，再次朝遠(yuǎn)方吼起來。

我爺爺喊道：“尼瑪，尼瑪?！?/p>

扎西尼瑪披著皮袍從帳房里出來。

我爺爺指著遠(yuǎn)方說：“你聽，你聽?！?/p>

遠(yuǎn)方隱隱傳來一陣渾厚的狗吠聲。

扎西尼瑪說：“誰來到了我家的草場？”

我爺爺說：“快啊，快去把他們攆走。”

扎西尼瑪跳上馬背，跑進(jìn)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