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里斯本 Lisboa(10)

我們在此相遇 作者:(英)約翰·伯格


 

我喜歡可以帶我進入另一種人生的書。出于這個原因我才讀以前讀過的那些書的。我讀了很多。每一本都關于真實的人生,但與我翻開書簽位置繼續(xù)閱讀時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人生無關。我一讀書,就喪失了所有時間感。女人總是對別種人生充滿好奇,男

人因為太過有雄心壯志而無法理解這一點。別種人生,別種你以前活過的人生,或你曾經可以擁有的人生。我希望,你書里所談的人生,是我只愿想象而不愿經歷的人生,我可以自己想象我的人生,不需要任何文字。所以,我沒讀它們是比較好的。我可以從書柜的玻璃門上看見它們。對我而言,這就足夠了。

這些日子我冒險寫了些胡謅的東西。

只要把你發(fā)現的東西寫下來就好。

我永遠不知道我發(fā)現了什么。

是啊,你永遠不會知道。你只要知道,不論你是在撒謊或是在試圖說出事實,對于其中的差別,你再也犯不起任何一點錯誤?!  ?/p>

我十三歲那年,她因故必須拔掉她的所有牙齒。她坐在出租車里給送回家。我站在臥室門口。她平躺在床上,下巴突出,兩頰因為少了牙齒而整個凹陷。我知道我必須在兩件事情當中選擇一件,在那個當口,我也只能做那兩件事。一是尖叫,二是走過去躺在她身邊。于是,我在她身邊躺了下來。她實在太狡詐了,狡詐到沒有立刻表現出她的喜悅。我倆都只得等待。幾分鐘后,她從被單下伸出一只手臂,用她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腕。她的眼睛始終閉著。大多數人,她說,都無法忍受事實。事實真是糟透了,但它就擺在那里,大多數人都無法忍受。而你,約翰,我想你可以容忍事實,以后我們就會知道。時間會告訴我們。當時我沒回答。我就那樣躺在床上。大多數時候,我都處于迷失狀態(tài),我在擠滿大使館雇員的咖啡館里告訴她。

正因為這樣,你才看得清楚。

很少。

比我好!

她又笑了。層層滾落的笑聲,宛如涌上溪岸的清流。那笑聲像是在邀我跳舞,在廢墟上跳舞,于是我把椅子往后推,像舞廳里的舞伴那樣伸出手臂,朝我以為她所在的位置跨了一步。大使館的員工全都抬起頭,目瞪口呆。我坐了下來。等大伙重新恢復談話后,我輕聲說:

下次我在哪兒見你?

在水道橋上。“自由之水”水道橋。

那橋很長,有14公里吧,我想。

在它跨越阿爾坎塔拉峽谷(theAlcantaravalley)那里。那里的橋拱有六十幾米高。站在那上面,你幾乎可以看到美洲!我會在第十六個橋拱處等你。

從哪邊算起的第十六個?

你說呢?當然是從“水之母”算起。禮拜二早上我們那兒見。

不能提前嗎?

你知道一星期七天里面,每個人都有一個幸運日。

我的是哪一天?

禮拜二。你很可能會在禮拜二去世。

那你的呢?

禮拜五。你沒注意到嗎?我還以為你早就注意到了。

你不經常在啊。

比你以為的經常,經常多了。我總是不在那里,那就是你想要的。我永遠不在那里。

禮拜五你好像真的比較開心,我說。

這不是開不開心的問題,而是我知道自己那天得到比較多的保護,因此更自由。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禮拜五是你的幸運日的?

十歲的時候;我發(fā)現禮拜五我總是可以飆出完美的高音。從不失誤。

那現在禮拜五還是你的幸運日嗎?

不,現在我的幸運日是禮拜二,因為我在這里是為了你。

她又笑了。未卜先知的笑。好像她已經看到我們兩個正在接近一個大玩笑。

里斯本是座忍耐之城,是一堆無法回答的問題和一堆昵稱。

“自由之水”水道橋落成于1748年。七年之后,它逃過毀滅市中心的那場大地震,毫發(fā)無傷。難道是軍隊工程師在規(guī)劃水道橋路線時,曾試圖避開那些地質斷層帶?若非如此,它的幸免于難可真是一大謎團。后來,又有許多附水道橋陸續(xù)增建,以便提高“自由之水”的供應量。不過事實上,正如持懷疑態(tài)度的人一開始就警告過的,“自由之水”的水量從來不足以供應全城。

19世紀時,這條水道橋的名字是Passeiodos Arcos,“橋拱之路”,因為住在西邊村落里的居民,就是把它當成捷徑,由它走進城里去兜售物品或出賣勞力。有了這條水道橋后,他們就不必大費周章地先下到阿爾坎塔拉峽谷,越過河水,再爬上來;他們只要走個一公里跨過天際即可。據說就是因為這樣,他們還給橫跨阿爾坎塔拉峽谷的31座橋拱一一取了昵稱,像是莉婭(Lia)、阿蒂拉(Adila)、卡羅琳娜(Carolina)、桑德拉(Sandra)、伊拉塞娜(Iracena)等等。而位于正中央、直到今日依然是全世界高度第一的石造大尖拱,他們給它取名為瑪伊拉(Maira)。

繼古羅馬人之后,這是現代第一個提議利用水道橋將水引進城里的計劃,政府當局的動機并非出于衛(wèi)生考慮或顧念老百姓長期缺乏飲水之苦,而是基于對火災的恐懼。每一年,大火不斷吞噬掉這座城市一區(qū)又一區(qū)的財產。

水道橋興建完成之時,龐巴爾侯爵和那些銀行家們全都接了私人導水管從水道橋上引下水源。然而與此同時,住在非水源處的窮人們,仍只能仰仗公共水泉的恩澤,但這類水泉只要一逢上旱季,立刻就會枯竭。要不,他們就只能以負擔不起的價格從賣水人那里買水喝。這就是為什么這座水道橋后來會改稱“自由之水”的原因。

你總是什么都想要嗎?她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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