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里斯本 Lisboa(7)

我們在此相遇 作者:(英)約翰·伯格


 

她站起身,緩緩朝洗手間走去?!  ?/p>

她正在準備土豆泥。又細又松軟,她說,一邊用叉子翻攪著。她頭上裹著一條大方巾。她整天都在我們住的茶室的廚房里工作。她忍受爐灶的熱氣之苦,然而,當她把沾了糖粉或自制蛋奶凍的手指放進嘴里輕吮時,她總忍不住一臉笑意:甜美的滋味調進了她糕點的驕傲,她知道自己是個很棒的糕點師傅。我看到她在日記本寫過。她每年都給自己買一個日記本,通常會等到二月打折的時候。她選中的日記本上總附有一支細細的鉛筆。鉛筆穿過環(huán)圈緊挨著金色的頁邊。比香煙更小更細──那時,她抽的是DuMaurier香煙──那往往是我們想寫東西時唯一能找到的鉛筆。有時,我會用它畫畫。要記得還給我。

她會把它小心翼翼地插回環(huán)圈里。她用鉛筆寫每日大事,記下她難得一次的約會,以及有條不紊的每日天氣。上午:雨。下午:晴。

再次遇見她,是一個晴朗的早晨。

里斯本市中心的電車,與昔日行駛于克羅伊登的紅色雙層巴士大異其趣;它們如小漁船般局促,一身檸檬黃。電車司機在順利通過宛如海峽的陡峭單行道,把車頭拐向難以察覺的碼頭時,給人的感覺是他們在拖網、掌舵,而非轉動方向盤和操作換擋桿。盡管不時有陡降、傾斜,如同浪濤起伏,但車上的乘客,大多是老人家,卻依然沉穩(wěn)、冷靜──仿佛正坐在自家客廳或正在拜訪鄰居。事實上,坐在電車開了窗戶的座位里,的確是緊貼那些房間,隨便伸個手就可以碰到掛在窗臺上的鳥籠子,輕輕推上一下,籠子就會晃啊晃的。

我已經乘上28號電車,它開往Prazeres(歡樂),那是一座古老墓園的名字,那兒的陵墓有鑲了窗玻璃的門,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往生者的住所。這些住所里大多設有幾張矮桌、一把椅子、鋪了床罩的床架、地毯、相片、圣母雕像和坐墊。其中一間的地毯上有雙舞鞋。另一間有輛腳踏車和一枝釣魚竿斜靠在面對床架的墻壁上,床架上有具小棺木。

我在格拉西亞(Gracia)區(qū)的教堂前面搭上電車,那是從墓園駛來的那路電車的終點站,就在我們行經下一個街區(qū),也就是“高地區(qū)”時,我再次遇見我的母親。她就像窄街上的其他行人一樣,把自己平貼在一家店門口,好讓鈴鈴作響的電車通過。盡管如此,她還是發(fā)現我在車上,于是她在電車停在下一個轉角、兩組車門像木制窗簾似的咿咿啞啞打開時,帶著勝利的神情爬上車,從皮包里拿出車票,然后,用一把普通雨傘當拐杖,走到我旁邊,把手臂悄悄塞進我的臂彎。一只狗坐在另一位老婦人的腳旁搖著尾巴,啪啪啪地敲著地板。木制窗簾合了起來。電動引擎哀鳴著,為聚集足夠馬力讓電車再度上路。她沒說話,默默地交給我一只塑料袋,上面印著哥倫布購物中心的商標。

到了下一站,當木制窗簾再次打開時,她說:我們是要去市場,我說對了嗎?

是的,那正是我的意思。

聽到我說“是的”,她笑了,用她十七歲的笑聲。

下車吧,她說,走個一分鐘就是整條下坡路,一直通到里貝拉市場。

從里面看,里貝拉市場像座寶塔,一座用刻石、玻璃和合金搭建的寶塔。這項工程的最大挑戰(zhàn),一定是如何找到最理想的方式讓太陽光照射進來,同時又能提供足夠的遮蔽,免除盛夏驕陽的荼毒。解決方案就是把它蓋得很高,而且只讓光線從側廊射入。

這里的蒼蠅驚人地少,即便是掛滿生肉的地方,也看不見幾只。她領著我,腳步輕快地走著,雨傘幾乎不碰石板路。我們走過蔬菜水果區(qū),直抵鮮魚大道。

一個念頭在我腦海里閃過:她之所以選擇里斯本,就是因為里貝拉市場。

大型魚市是個奇特的地方,進入一個魚市,你就像是進入了另一個王國。石海膽、海戰(zhàn)車(龍蝦)、八目鰻、烏賊、鱈魚、大比目魚,都分明表示著,在這兒,有關時間與空間、長壽與苦痛、光明與黑暗、警醒與沉睡、承認與冷漠的衡量尺度,全都改變了。例如,魚類從不停止生長,年紀越老,體型越大。一條六十歲的沙鰩可以長達兩米,而且絕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對我們而言似乎全然黑暗的地方。魚類可以靠嗅覺在水里偵測荷爾蒙。它們還有額外的第六感,也就是所謂的側線,一種延長了的眼瞼,從魚鰓延伸到魚尾,可以感受震動、聲音和突如其來的干擾。貝類共有四萬五千種,每一種都是其他貝類的食物,每一種也都是掠食者。相對于這個另類世界的永恒不變與循環(huán)不已的復雜性,年齡只是某種微不足道的東西。

這里的人跟我很熟,我母親大聲說,語氣里沒有一絲謙遜。她不相信謙遜這回事。在她看來,謙遜是一種偽裝,一種分散注意力的戰(zhàn)術,好讓人們可以偷偷瞄準其他東西。也許她是對的。

這會兒,她正俯身看一籃圓趾蟹。它們暗沉沉的甲殼有如棕色的天鵝絨,上面覆滿軟毛,觸感柔和,與雙鰲的銳利恰成對比,它們的腿上有藍色的污漬,仿佛剛剛才打油里橫行而過。

這是所有螃蟹中的上選,她對我說。這里人們管它們叫naralheirafelpuda。Felpuda就是“毛茸茸”的意思。

她挺直脊背,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神情盯著我的眼睛。

自從我死后,我學了很多東西。你待在這兒的這段時間,應該好好利用我。你可以在死者這里查閱東西,就像查字典一樣。她的表情是一種快樂的傲慢,因為她很確定,如今她已遙遙領先。

我們沿寶塔里的一條通道一路向下,穿過鲆魚、金槍魚、海魴、鯖魚、沙丁魚、鳳尾魚、軍刀魚。

軍刀魚,她仰望著遙遠的天花板,短短的小鼻子高高翹著,一臉驕傲地說,軍刀魚只有在滿月的夜晚才會從黝深的海底浮上水面。

所有的魚販都是女人。這些女人有著厚實的肩膀,發(fā)達的前臂,穿著橡膠長靴,像搬運熱鐵一樣搬運冰塊,但她們緊系的頭巾與眼里淡淡的嘲弄神情,都非常女性化。她們對待自家攤上的魚,就像是對待關系冷淡、有點小煩躁的家族成員。煩躁是因為它們不像從前那樣機靈了!

母親拿起一尾灰蝦,聞了聞。正在給一條魚剖取內臟的魚販沖她微笑。給我半品脫,她說。跟安德麗雅絲(Andreas)打個招呼,她叫安德麗雅絲,她老公人在古巴,有個女兒,是空姐。

安德麗雅絲抓起她正在剖取內臟的魚,輕輕用刀尖比著一個像是魚白的東西,緊貼在已經清空的胃腔頂端。閃閃發(fā)亮,泛白的粉紅色,曲線優(yōu)美──宛如即將綻放的毛地黃。

那是牙鱈,母親說。刀尖小心翼翼地移到胃腔下方,碰到一個橘色的粒狀囊袋,和杏干同樣顏色,同樣大小。那是雌魚的魚子。雌雄同體!安德麗雅絲笑嘻嘻地宣布,接著又說了一次:雌雄同體!好像不想讓我們從驚訝中恢復過來。雌雄同體!我付了蝦子的錢,我們繼續(xù)沿著通道往下走。我們一邊吃著蝦子,一邊把蝦頭蝦尾扔在地上。

我們走上另一條通道,一路向下,經過一家攤子,上面陳列的十幾條魚,是我這輩子見過的顏色最紅的魚了。緋紅帶火的顏色,即便是花卉,甚至熱帶地區(qū)的花卉,也開不出這樣的紅色來。

大西洋紅鮭魚,母親輕聲說道。它們的交配習慣也很奇怪。首先,它們要到十歲才發(fā)育成熟,就魚類而言是非常晚的了。其次,雄魚比雌魚早熟兩個月。還有,它們會像走獸那樣進行交配,讓精子進入雌魚體內。接著,雌魚把精子保存在體內四個月,直到她的所有卵子發(fā)育好,三萬、五萬、十萬個卵子。然后,她讓精子使卵子受精。沒多久,受精卵就在她體內孵化成幼魚。交配完九個月后,雌魚在大西洋中產下她的幼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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