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著這頓沒滋沒味兒的晚飯,李涵章忽然想到了兩件事兒:水和汽油。一想到這兩件事兒,他立刻撂了碗筷,把四個人兵分兩路:他和周云剛?cè)ラ_水房灌上四壺開水,江輝琦和吳茂東去保管那里領(lǐng)油。臨分開時候,李涵章特地叮囑江輝琦,要把油箱、預(yù)備油箱全部加滿,還有,在吉普車的車座下面有兩個綠色扁鐵桶,也全都裝滿汽油。
李涵章心里很清楚,一旦開上這部車離開了渝舍,就意味著踏上了潰逃之路,汽車沒有了汽油,那就是一堆廢鐵。
他們忙完這一切,剛剛坐下來打算閉上眼睛小睡一會兒,渝舍的吃飯?zhí)栱懥?。四個人連忙去那個大餐廳里吃早餐;吃完早餐后,又按要求領(lǐng)路上吃的干糧……
終于要上路了。
由總務(wù)處長的指揮車開道,后面跟著車頂架有一挺機關(guān)槍、車廂里站滿武裝士兵的大卡車,再后面的是輜重車。緊跟在輜重車后面的,各級官員的車。李涵章的車夾在中間。
昨夜在渝舍集合起來的各色人等組成的這支獨特的隊伍,就這樣浩浩蕩蕩卻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重慶,離開了他們曾經(jīng)在這里呼風(fēng)喚雨的陪都。
七年前宋氏三姐妹穿著時裝、儀態(tài)萬方地并排走過的陪都大街,現(xiàn)在滿地都是殘垣斷壁、殘磚斷瓦;曾經(jīng)在整個霧月藝術(shù)節(jié)里都擁擠著高談闊論的文人雅士的小巷,現(xiàn)在到處露著光禿禿的屋頂,墻壁上的泥巴脫落了,青黃的篾條變成了炭色。滿街的廢紙片、爛木條和被碾碎的皮箱子、被軋扁的各式大小鞋子,讓整座山城眨眼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垃圾場,黑黢黢的街道上,沒有人,只有車,一輛接一輛的車。
天還沒有亮。似乎在這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不打算離開的人都縮在房子里,打算離開的人都縮在車子里。每輛車的主人都小心翼翼地亮著前后的燈,搖搖晃晃,想把車盡量開得快一些。這個時候,他們像一群赤腳的偷兒,想在逃跑時避開滿地自己親手打碎的瓷片。
和每一個逃不脫陰影的人一樣,李涵章他們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一路無話可說。一陣接一陣的槍炮聲無規(guī)律地四處響著,雖然遠遠近近地不斷震蕩著耳膜,而且一聽就知道在射程之外,但山城的空谷卻有著大自然非凡的魔力,能讓那些聲音像羽毛一樣四處彌漫,通過眼耳口鼻甚至張開的毛孔,鉆進人們的皮膚下面,侵進人的五臟六腑里,讓他們心神不寧。
不時有性能更好的車,超過李涵章的那輛美式吉普,把整個車身暴露在吳茂東不停遠光和近光地轉(zhuǎn)換著的燈光中。不用問,看看車牌,他們就知道那些車是誰的,上面坐的可能是哪些人。但他們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依然沒有吱聲。
一個多小時后,重慶已經(jīng)被遠遠地甩在了車后,圍繞著那座山城爆響的炮聲、槍聲也隨之漸漸稀落了。這個時候,盡管天已大亮,李涵章從車內(nèi)探出頭去,看了看天色和周圍的地形,叫吳茂東把車篷放倒。
車窗外已經(jīng)沒有被炸掉一半的房屋和被削去樹冠的禿樹干了,一眼望出去,是盤旋在山間的蛇形般的山路和路邊山坡上的密林:冬季的四川盆地,干燥異常。山路上車隊駛過,塵土飛揚,路邊高高的落葉喬木,孤獨地把枯枝伸向天空,而低矮的常綠植物卻依然沉默地、固執(zhí)地一片蔥蘢。偶爾有叫不上名字的鳥兒落在路邊凸起的巖石上,但爪子才著地,旋即就又騰起,轉(zhuǎn)身沒入了濃密的樹林,于是,只見一陣墨綠亂晃,那鳥兒,就沒了蹤影。
李涵章和江輝琦還和剛才一樣端坐著目視前方,吳茂東也還和剛才一樣緊張地把著方向盤,只有周云剛開始不由自主地左顧右盼。他動了動屁股,回頭看著車后面,低聲罵道:"槍聲密集的時候,跑得比兔子還快,一個勁兒超我們的車,他媽的現(xiàn)在……"
"不是人家不想超,而是心急的都已經(jīng)超過我們跑前面去了,不急的心態(tài)和我們一樣,反正只要不掉隊,跟得上楊司令就成。交通警備第五旅要在楊司令過去之后,才炸橋嘛。"江輝琦接著話茬,和周云剛開玩笑。他們倆人從血戰(zhàn)臺兒莊起就一直跟隨在李涵章左右,彼此都從來不把對方當(dāng)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