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支“北狄”就是后來的匈奴,《史記·匈奴列傳》載:“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唐虞之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于北蠻,隨畜牧而轉(zhuǎn)移?!边@也就是說,匈奴與禹夏族群有著血緣上的關(guān)系。但又說“唐虞之上有山戎、獫狁、葷粥”,似乎與“夏后氏之苗裔也”在表述上有矛盾之處。其實這是太史公作《史記》的一個特點——有聞必錄,異文互見,矛盾沖突之處留待后世去慢慢辨析。如果史公當年不給我們留下這一部“有聞必錄,異文互見”的《史記》,當年那些鮮活的歷史傳說恐怕早就被歷史的積塵給淹沒掉了。后代很多人就匈奴的族群種屬問題做過大量的研究,比如王國維先生就專門寫過研究匈奴起源問題的專論《鬼方昆夷狁考》,指出匈奴就是《易·既濟》爻辭中記載的“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的鬼方部落(高宗即為殷商之武庚),并論證說:“我國古時,有一強梁之外族……其見于商周間者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其在宗周之季,則曰狁,入春秋后,則始謂之戎,繼號曰狄。戰(zhàn)國以降,又稱之曰胡,曰匈奴。”除《鬼方昆夷狁考》之外,王國維還有《西胡考》上、下及續(xù)考三篇,在續(xù)考中引用《晉書·石季龍載記·上》中的兩段話證明匈奴體貌特征為高鼻深目多須,與西胡無異。陳序經(jīng)先生作《匈奴史稿》,既不同意司馬遷的說法,也不同意王國維的說法,認為“匈奴人不是夏后氏的苗裔,不是華夏族。也不是唐虞以上的犬戎、葷粥,不是殷、周時的鬼方、昆夷、獯鬻、獫狁。匈奴是黃種人。其后與外族長期接觸、通婚,也有了其他種族的血統(tǒng)”,并且得出結(jié)論說:“蒙古人是突厥人的后代,而突厥人是匈奴人的后代。同時,這三種人也可總稱為韃靼人?!?/p>
我認為,匈奴作為一個曾經(jīng)與漢王朝并峙于世的龐大草原帝國,不可能突然出現(xiàn),而先秦史書中記載的鬼方、昆夷、獯鬻、獫狁等游牧部落也不可能突然消失,他們與匈奴生活在同一地域,在年代上有前后的繼承關(guān)系,又有著同樣的生活方式,說他們就是后來的匈奴并無不可。作為一個橫跨北亞草原的巨大存在,匈奴不可能是一個單一血統(tǒng)的民族,而只能是一個血統(tǒng)混雜的部落聯(lián)合體。在這個部落聯(lián)合體中,即能找到高鼻深目多須的西胡血統(tǒng),也能找到操著通古斯語的東胡血統(tǒng),當然也能找到華夏人的血統(tǒng)。匈奴王族像華夏族一樣,也是崇拜龍圖騰的,所以他們的祭拜之地稱為“龍城”。他們把龍神作為天神,《后漢書·南匈奴列傳》載:“匈奴俗,歲有三龍祠,常以正月、五月、九月戊日祭天神?!眻D騰崇拜是一個民族歷史深處的原始記憶,匈奴王族崇拜龍圖騰,是一種強烈的文化歸屬符號,對于判別匈奴王族的來歷有著重大意義。實際上,匈奴王族不僅祭拜龍神,同時還崇拜自己的祖先和鬼神,這些都與華夏民族無異。更為巧合的是,與華夏族的皇帝被稱為“天子”一樣,匈奴的單于也是他們的“天子”——《漢書·匈奴傳》載:“單于姓攣鞮氏,其國稱之曰‘撐犁孤涂單于’。匈奴謂天為‘撐犁’,謂子為‘孤涂’,單于者,廣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單于然也?!边壿媽W上有一種規(guī)律性的認識:一個巧合謂之巧合,眾多巧合加在一起就不再是巧合,而變成了一種有著必然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同類關(guān)系。匈奴王族與華夏族之間,顯然存在著這種內(nèi)在的同類關(guān)系。所以,誰能說太史公在《史記·匈奴列傳》中講述的“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是沒有根據(jù)的臆測呢?
諸戎里面,還有一批叫做“山戎”部落,這批“山戎”就是錢穆先生所說的長期生活在黃河中下游的華夏文明地區(qū)與華夏族“華戎雜處”的部落。顧名思義,所謂“山戎”,就是生活在山水之間的戎人,不過,這批山戎部落顯然也不是游牧部落,而只能是漁獵部落,因為只有山水間的漁獵部落能夠與生活在平原上的農(nóng)業(yè)民族相安無事。如果是游牧部落,其活動邊界必然要向平原延展,那就必然要侵犯平原上的華夏農(nóng)業(yè)民族的利益,雙方是不可能在一個區(qū)域內(nèi)長期相處的。這就是為什么當華夏農(nóng)業(yè)文明成熟之后,作為游牧民族的西戎和北狄早早就離開了中原,而山戎還能繼續(xù)留存生活很長時間的緣故。山戎就是后來出走到東北地區(qū)的烏桓,也叫“烏洛渾”。在由通古斯語發(fā)展而來的蒙古語中,“烏洛渾”就是“山里人”的意思(看來,直到西周時期,中原的華夏民族還是聽得懂通古斯語的,這從漢語的“朝鮮”族名中也可以得到佐證,在通古斯語里,朝鮮被稱為“肅良合”,就是彩虹的意思)。除了融合進華夏族的戎狄部落之外,山戎是最后離開中原地區(qū)戎狄部落,他們離開的最后期限應(yīng)該是在春秋時期,中原大國的對外擴張和吞并使得很多小國失去了繼續(xù)存在下去的機會,這些夾雜在列國之間零星生存的山戎部落當然也必須面對各個中原大國窮兵黷武的現(xiàn)實,要么俯首稱臣,接受同化和奴役,要么遷往他方,尋找新的發(fā)展空間。
很顯然,一直到了孔子的時代,這些山戎部落還給人們留下很深的印象??鬃拥膶W生子路就很喜歡在帽子上插上野雞的彩翎,打扮成驍勇善戰(zhàn)的山戎戰(zhàn)士。由此看來當年的山戎部落還是很威風的。所以孔子感慨地說:“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p>
以上就是孔子誕生之前華夏族群的生存狀態(tài)和歷史環(huán)境。
春秋間“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見《論語·季氏》。,各國間展開了激烈而又殘酷的兼并戰(zhàn)爭,“春秋無義戰(zhàn)”
見《孟子·盡心下》。,連驍勇善戰(zhàn)的山戎部落都只能落荒而逃,中原大地上再也沒有了文采笙歌的景象,周公為周王朝建立起來的禮樂制度徹底崩潰,天下秩序大亂,天子失位,諸侯爭霸,卿大夫擅權(quán),“陪臣執(zhí)國命”,失去了禮樂制度約束的權(quán)貴們把各自內(nèi)心的權(quán)力欲望和物質(zhì)欲望作為天下最重要的大事和人生的第一目標,而平民百姓在這種弱肉強食的殘酷博弈下只能淪為徹底的犧牲品?!皺?quán)貴廝殺如豺虎,百姓躬耕似馬牛。”千古之下,我們只能為之欷歔嘆息。
燦爛輝煌的華夏文明仿佛一夜之間回歸于野蠻,歷史進入一條黑暗隧道之中,誰也看不到這條隧道的盡頭。
這一切,似乎都在等待一位樸素、率真而又堅忍的人物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