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朽的方法 李煜

經(jīng)典躺著讀 作者:向陽


唐朝覆亡到宋朝立國的半個多世紀,被稱為五代十國時期。五代是北方五個交替出現(xiàn)的短命朝代,十國則是南方十個交錯或并存的小國。這時期的兩個文學中心都在南方,分別是四川蜀國的花間詞派作家們和江南唐國的兩代國主及其一位宰相創(chuàng)造形成的。而后者的成就更加輝煌和不朽。

南唐王國,從立國到滅亡不過三十八年,三代國主執(zhí)政。第一代李昪、二代李璟,末代李煜。就政治成績而言,是一代不如一代,就文學成績而言,是一代更比一代強。李昪算是開國皇帝。李璟在位一十九年,即位之初,尚有拓土的政績,國土由二十八州擴大為三十五州,但到了955年,卻迫于后周帝國的侵蝕,丟失江北土地并向周世宗(柴榮)稱臣,自動取消了帝號,稱南唐國主。李煜時,更是年年向宋王朝交錢納貢,聽任宋朝壓制,降稱江南國主,改變朝服,降封子弟。終于到宋將曹彬攻陷江陵,李煜率臣子肉袒出降。976年,李煜白衣紗帽抵達東京,受封為右千牛衛(wèi)上將軍違命侯。宋太宗趙光義即位后,改封他為隴西郡公。978年,趙光義賜牽機藥毒斃李煜。是年,李煜四十二歲。

李璟本是一個“天性儒雅,素昧威武”但“多才多藝,好讀書”“時時作為歌詩,皆出入風騷”的人。現(xiàn)留存的作品有一首七律,一首不完整的七古和一些斷句以及最重要的四首詞,僅僅依靠這么一點文字,就足以使他在文學史上占一不朽的位子。李煜流傳下來的詩見于《全唐詩》中有十八首,并斷句三十二句,留下來的詞有四十余首,較為可靠的有三十多首。依靠這三十多首詞,李煜成為中國詞史上的第一座高峰。

馮延已存世的作品比較可靠的也有近百首詞,比李璟、李煜加在一起還要多。馮是南唐另一位優(yōu)秀作家,李璟的宰相。馮的作品也大多寫男女之情,但比花間詞派作家寫得疏朗清麗一些,并且發(fā)現(xiàn)了一些超越于艷情之上的永恒的人生感傷,寫法也偏于凄清雅美,異于花間詩人的濃艷溫軟。王國維說他“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晏殊、張先、歐陽修都學過馮詞。歐陽修的《浣溪沙》有名句“綠楊樓外出秋千”,“出”字猶妙,出處即是馮的“柳外秋千出畫墻”,歐句更工麗罷了。馮還有一句名句“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李璟曾與之調(diào)侃道:“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馮回答:“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薄靶恰闭Z出自李璟的《浣溪沙》,是其詞作中最出色的一首。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薄半u塞”是雞鹿塞,即今陜西橫山縣西,見于《漢書·匈奴傳》,在這里代表邊塞、遠方?!凹氂辍薄靶恰币宦?lián),寫出了離人的綿綿愁思,一派凄冷幽美,歷來為人傳誦。王國維獨斷起首二句更佳,并感嘆“解人正不易得”?!拜蛰獭奔词呛苫?。荷花香盡,綠波中荷葉凋殘,所以“西風愁起”,無香可吹拂發(fā)散。這是將“情語”熔到“景語”中的寫法。接下來便是“韶光憔悴不堪看”,這種關于時光不再的悲嘆是更永恒的人生感傷,所以境界深遠得多。

如果說李璟對時光流逝的感嘆還比較寬泛和淡遠,那么李煜的“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則寄托著更深刻更直接更濃重的國家興亡的悲愴。李璟雖然有“不堪看”的心態(tài),到底還是看著時光在感嘆。李煜已經(jīng)不敢面對,時時逃避卻又無從逃避,因為時光的消息總是不依不饒地擁入他眼中心中。李璟尚為中主,李煜卻終于是亡國之君無以自拔了。李煜心里已拿定了“獨自莫憑欄”的主意,因為“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可是“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他閉上眼睛也聽得見。可是“小樓昨夜又東風”,東風照樣送來時光的消息。李煜恨不得要時光作一個立定,但是,“春花秋月何時了”終究不了,所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些沉痛,我們根本不必擬入一個亡國之君的圈套也有會心會意的感動,因為懷戀昔日美好時光是人類的永恒主題。不同的是,通常我們的懷舊是執(zhí)著于一段較平凡的溫暖時光,我們的懷舊是系于一片較具體較狹窄的土地,李煜的懷鄉(xiāng)和懷舊,卻是一團非凡的繁華光景,一片偌大的土地?!八氖昙覈Ю锝健碑吘故遣蝗菀追诺孟碌?。李煜的滄桑之大,所以感慨遂深,所以才有“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的不朽成績。

王國維說,“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這種長處,大概就在于“深宮之中”“婦人之手”這樣的環(huán)境,營養(yǎng)出李煜的細膩敏感,即思維的敏銳度。后來由帝王陡降為囚徒的巨大落差,又為李煜提供了思維的厚度。思想感受的銳度和厚度的累積,才終于成就了一個杰出的作家。這一切,還不是全部的答案所在。

并不是所有經(jīng)歷亡國之痛的帝王都可以有這樣杰出的文學成就。另一個后主,劉備的傻兮兮的兒子劉禪劉阿斗,留下來的只是一個“樂不思蜀”的令人笑罵的故事。不過,劉后主是一位精明過人的現(xiàn)實主義者也說不定,否則怎么居然可以茍全性命于亂世。陳朝后主陳叔寶、北宋的徽宗趙佶,都兼有亡國之恨和文學素養(yǎng)之精深,卻都沒有這樣的文學成績。宋徽宗有一篇《燕山亭·北行見杏花》寫被擄北去之路的遙迢之苦。描畫并不精彩,意脈尤不連貫,在杏花之美到風雨凋零的愁苦之間生硬組接,甚至句式都有些拗折。放過這些不提,也如王國維先生所說“不過自道身世之戚耳”,沒有向大處落墨的手眼??傊?,要緊的還在于才性稟賦和心中的境界。

一個作家所以成為他本人,我們永遠無法作出最徹底的解讀,只有他的作品,可以由得我們拆解分析。李煜的《一斛珠》寫他的正妻大周后,《菩薩蠻》寫小周后,《玉樓春》寫年輕的帝皇李煜,《破陣子》寫中年亡國的李煜。通常我們熟悉的李煜之詞都是直吐興亡之嘆,景語被情語籠罩,景物不過為抒情做一點依托,感情的奔泄才是光彩之處。比方“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不過鋪墊著“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如許深愁。這幾首詞則可以看出李煜的另一種白描功夫。

《一斛珠》從晨妝寫起,伊人涂了口紅,輕露舌尖潤了嘴唇,張開小口唱歌,唱完了歌喝了酒,酒沾了羅袖污了口,酒喝多了就嬌困地靠在繡床上,“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筆墨很經(jīng)濟,集中特寫女性唇吻的動作,便勾畫出調(diào)情撒嬌的閨房之樂。《菩薩蠻》寫大周后的妹妹小周后,與李煜的幽會?!盎髟瞒龌\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淡月迷霧之夜,一個赤腳跑出來偷情的少女,她的羞怯和火熱,全在白描中出來了。《玉樓春》寫宮娥魚貫,鳳簫吹,霓裳舞,甚至風飄香屑,都不過渲染了通常的宮中風景,獨有末兩句“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描寫之中透出少年皇帝風流清雅的情趣,于濃艷中另外枝生一種格局。李煜不僅為騎馬踏月,不準點燃紅燭,而且親自設計,以銷金紅羅罩壁,綠鈿刷隔眼,外種梅花,內(nèi)懸大寶珠之類,是一個格外留心居室環(huán)境講究情調(diào)氛圍的雅人。雅人也難免有狼狽時刻:“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惶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边@是將亡國之慨隱藏在一副畫面之后了。這首《破陣子》的收束是在一個特寫鏡頭里,起首卻是從廣角鏡開始的:“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瓊枝玉樹作煙蘿?!边@是大場面大手筆,但是“幾曾識干戈”?到底是一個文弱君王。所以,蘇軾批評李煜不該揮淚對宮娥,聽教坊離曲,“當慟哭于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后行”,這樣正大凜然的要求,也太難為李煜了。至少李煜沒有偽裝自己,他尚有一個“真”。

因為李煜擅用白描,后人覺得李煜詞近于賦體,長于直陳其事,不用比興。實際上,比興亦是李煜之長。“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是暗比,“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是明喻?!捌鱿侣涿啡缪﹣y,拂了一身還滿”是煩亂心緒的象征,也是“興”。李煜的文學技術成熟,思想經(jīng)歷滄桑,加上帝皇的格局和文學天才的手眼,終于成就了一個不滅的亡國之君。李清照說李煜詞是“亡國之言哀以思”,這一點尚不足以不朽,是亡國之思深且長,才所以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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