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覆“恐同意識”的易裝演出:《霸王別姬》
“我做《胭脂扣》的十二少和做《霸王別姬》的程蝶衣,其實都有跡象看到我的演技方法,我就是我,每次演繹都有自己的影子?!?/p>
一九九三年由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別姬》,是張國榮最具體的易裝演出。這部電影開拍的初期,戲中乾旦程蝶衣一角,導演原本屬意由擁有京劇底子而又具備國際市場價值的尊龍擔綱,但后來因種種條件無法達成協(xié)議才改由張國榮主演,而在這選角與磋商期間,張國榮為了能成功爭取程蝶衣的角色,故意替《號外》雜志拍了一輯青衣造型的照片,借以顯示自己“女性造型”的可塑性與可信性。然則,張國榮何以要費盡工夫與心力爭取“程蝶衣”這個角色呢?而程蝶衣的性別易裝對他來說,又代表了什么意義?從舞臺上演出者自我投射的角度看,張國榮的易裝又如何顛覆了這部電影潛藏的“同性戀恐懼癥”(homophobia)呢?
論者討論陳凱歌的《霸王別姬》時,多從國家的論述和(中國)文化認同上看,少有從同性戀或性別易裝的問題上看,甚至有論者指出《霸王別姬》表現(xiàn)的是“政權(quán)朝移夕轉(zhuǎn),可是中國不變”,并且透過程蝶衣這個角色,引發(fā)一連串的認同過程:“程蝶衣→虞姬→京劇→中華文化→中國”,表現(xiàn)的只是一個空洞的、想象的中國。這些論述,觸發(fā)了兩個問題:第一,是論者沒有顧及電影《霸王別姬》背后還有一個原著小說的文本,李碧華這部《霸王別姬》小說與陳凱歌的電影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顯露的同性戀意識比后者來得自然和開放,而后者在扭曲同性戀的關(guān)系之余,同時又把原著中有關(guān)香港的場景徹底抹掉,變成是導演個人對歷史和同性戀糾纏不清的心結(jié);第二,在上述一連串的認同公式上,張國榮作為性別易裝者的媒介位置究竟在哪里?換言之,是我們?nèi)绾慰创龔垏鴺s易裝演出的主體性?正如張國榮指出:“我做《胭脂扣》的十二少和做《霸王別姬》的程蝶衣,其實都有跡象看到我的演技方法,我就是我,每次演繹都有自己的影子?!彼^“每次演繹都有自己的影子”,是指表演者與角色之間的認同關(guān)系,換句話說,在閱讀張國榮在《霸王別姬》中每趟的易裝演出,例如他在京劇舞臺上扮演的虞姬、《貴妃醉酒》里的楊貴妃和《游園驚夢》里的杜麗娘,都必須聯(lián)系張國榮作為易服者的主體意識,從張國榮這種自我投影的演出方法,可以看出這些易服后的女性人物,實在已包含了表演者本身的性別認同。
《霸王別姬》講述乾旦程蝶衣在政治動蕩的時代里,跟師兄段小樓(張豐毅飾)糾纏數(shù)十年的恩怨愛恨,他不但以戲臺作為人生的全部,甚至期望以戲中才子佳人的角色與師兄長相廝守,無奈段小樓流水無情,心中只屬意菊仙(鞏俐飾),以致程蝶衣的付托如落花飄零,無處歸落,因而更致力抓緊舞臺上的剎那光輝,期求戲臺的燈彩能恒久照耀他和小樓的愛情傳奇。從這個同性愛情的脈絡(luò)看,便可察覺蝶衣的“乾旦”身份不但是戲曲演藝的行當,其實更是他本人性別的取向,他沉醉于虞姬、杜麗娘等古代女子的命運,每趟扮裝易服,都展現(xiàn)了他/她對小樓的情愫,套用電影中袁四爺(葛優(yōu)飾)形容蝶衣的說話,那是“人戲不分,雌雄同在”。事實上,蝶衣對“戲臺”的迷醉已達入藝術(shù)最高的瘋魔境界,那是以身代入,執(zhí)迷不悟,至死不悔!小樓罵他“不瘋魔不成活”,他也默然承受,而且甘愿泥足深陷,因為對蝶衣來說,沒有人戲可分的世界,人即是戲,戲臺也就是人生。因此,他可以無視于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限制、時代劇烈的變遷、政治風起云涌的波濤,而只一心一意終其一生的在臺上演好虞姬這個女子的角色,侍奉在心愛的霸王(段小樓)身邊,當這份情愛無法實現(xiàn)時,他只能選擇死亡,仿照人物的結(jié)局,用自刎的方式完成戲臺人生最后圓滿而完美的落幕。當然,程蝶衣的悲劇在于他混淆了戲內(nèi)戲外的界線,無法在時代的洪流中把捉真假難辨的愛情,但他一生的藝術(shù)意境也在于這份執(zhí)迷,一種人戲融合一體的升華,“易裝”的每個身段就是他的本相,而他的本相也投影于虞姬、杜麗娘、楊貴妃等眾多女子的舉手投足間。張國榮的嫵媚演出,無論是隨意的回眸、低首的呢喃,還是板腰的嬌柔無力,或悲怨的凝神,都活現(xiàn)了這些女子(以及程蝶衣)內(nèi)心層層波動的情感,而讓觀眾人戲不分的自我投影——我們在看程蝶衣的易裝,也在看張國榮的變換性相,程蝶衣與張國榮也融為一體,恍若是張生而為蝶衣,而蝶衣也因張的附體而重生,可一不可再。李碧華曾經(jīng)說過,她筆下有兩個角色是因張國榮而寫成的,一個是《胭脂扣》的十二少,另一個是《霸王別姬》的程蝶衣,這種“度身訂造”的人物形象,進一步說明了程蝶衣與張國榮不可割離的藝術(shù)結(jié)合;反過來說,導演陳凱歌也曾經(jīng)言明當世之中除了張國榮,根本沒有人能替代演出程蝶衣的角色。至此,所謂“人戲不分,雌雄同在”,既是程蝶衣的人生寫照,也是他/她與張國榮的鏡像關(guān)系,是藝術(shù)境界中最深刻、最蝕骨銷魂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