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系列鏡頭。街燈。每個鏡頭都更近一點,直到節(jié)奏不再連貫。
內(nèi)景。塞繆爾斯(Samuels)的公寓——夜晚。
3. 中特寫——桌燈。簡短的劇烈打斗聲(畫外音),然后一個人朝后倒向桌燈,把它打翻在地。
117在這個版本的接近結(jié)尾處,偵探芬利(Finlay)對一個叫勒羅伊(Leroy)的南方人談起了種族歧視,同時以一個詳盡的蒙太奇展現(xiàn)了芬利的愛爾蘭祖先在19世紀所受的迫害。芬利以對美國南方的種族歧視的描述為結(jié):
芬利(平靜地):這就是歷史。學校不會教這個,但歷史都是一樣的……托馬斯·芬利(Thomas Finlay)在1850年被殺了,因為他是個愛爾蘭天主教徒。幾周之前,一個尼格羅人Negro:即黑人?!幾⒈惶幰运叫?,因為他是個尼格羅人。今天,塞繆爾斯被殺了,因為他是個猶太人。
在劇本的其后幾稿中,有關(guān)一場波士頓種族暴動的蒙太奇和有關(guān)尼格羅人的臺詞都被去掉了,可能是因為制片廠并不想因此冒犯任何一個觀眾群。[22]但是,無論這部電影是怎樣的,它仍然有被批判的危險。當斯科特和帕克斯頓拓寬關(guān)注的焦點時,他們就擔著疏離特定社群的風險;但當他們收縮它時,又同樣會被指責膽小怕事,迎合受猶太人控制的電影產(chǎn)業(yè)的意愿。布林辦公室在它對電影劇本的原始報告中也暗示了最后一個動機:“從那個警察大隊長的話來看,這個故事可以被辯解為反對所有形式的種族和宗教的不寬容。然而,基本故事有只針對當下的反猶主義之嫌?!?/p>
約瑟夫·布林在1947 年2月底和斯科特、德米特里克以及帕克斯頓會晤之后,試批準了電影(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名為《交叉火網(wǎng)》),并致信給沙里,強調(diào)了討論中達成的五點共識。第一,種族歧視的稱呼必須從電影的對話中去除。第二,要“竭盡可能”淡化對飲酒和酗酒的指涉。第三,電影不能提及那個叫吉尼(Ginny)的女孩是個妓女,也不能暗示在她公寓里的那個陌生長者是她的顧客(“我們的建議是,”布林寫道,“這個漫步走進來的男人應(yīng)該明確表現(xiàn)為是她已經(jīng)離異或分居的丈夫,此行是想與她復合。”)。第四,“對塞繆爾斯或他和戰(zhàn)士們之間關(guān)系的描寫不得出現(xiàn)同性戀的暗示”。第五,雷電華必須同意“保證完成之后的影片不會遭到任何來自陸軍部的指責”。
發(fā)行的影片技術(shù)上遵守了大多數(shù)的協(xié)定:它保留了兩個種族蔑稱(“猶太仔”[Jewboy]和“愛爾蘭佬”[Mick]),并且很少用;它只保留了一個醉酒的戲,隨后的許多場戲中被消費的都是咖啡;118它把吉尼塑造成一個相對溫和的舞女,她渴望家庭生活;它也加入了一個軍方要人,在電影的高潮處發(fā)表演講,向觀眾保證美國軍方絕對不贊同反猶。但是,即使《交叉火網(wǎng)》完全達到了布林辦公室和制片廠的要求,它也仍能使我們“看見”(在克里斯蒂安·麥茨所說的意義上)審查制度試圖壓抑的許多東西。例如,請注意它在竭力讓我們相信被害者塞繆爾斯是一個異性戀者的同時,如何傳達出一些被嚴禁的原著中的同性戀內(nèi)容。薩姆·萊文對這個人物的演繹絲毫不帶陰柔氣,他第一次亮相時和一個迷人女子(馬爾羅·德懷爾[Marlo Dwyer])在一起,她在酒吧間里碰上了一個處于困擾之中的下士米切爾(喬治· 庫珀[George Cooper]),于是請塞繆爾斯過去和他說說話。米切爾其實曾是個藝術(shù)家(至少曾是WPAWorks Progress Administration:即“公共事業(yè)振興署”,美國羅斯??偨y(tǒng)實行新政時,在1935年建立的為失業(yè)者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的機構(gòu),興辦救濟和公共工程?!g注的壁畫家),而他能引起塞繆爾斯的興趣,部分是因為他和他粗魯?shù)耐槊筛珩R利即上文中的蒙蒂,蒙蒂是蒙哥馬利(Montgomery)的昵稱。——編注(羅伯特·賴恩[Robert Ryan])形成了如此鮮明的對比。而即使塞繆爾斯看上去只是受到禮節(jié)和對老兵的關(guān)心的驅(qū)動,即使我們被告知他們聊的主要內(nèi)容是棒球,這場戲還是具有性的曖昧。因為對話具有蘇格拉底式的強度,因為飾演米切爾的男演員是位美少年,還因為奇異的場景制造了心理上的張力,上述效果得到了加強。街頭、酒吧、旅館大廳,超現(xiàn)實地布滿了穿軍裝的人,德米特里克的場面調(diào)度有時類似于一個表現(xiàn)主義的、軍事化的衣帽間。在這個地方,正如一個角色所說的,“毒蛇逍遙在外”,沒有誰看上去是完全清白的。
在某種程度上,本片的準精神分析式效果其實是由于經(jīng)費上的限制而強加在德米特里克身上的。《交叉火網(wǎng)》的預(yù)算即使說不上奢侈,但亦足為可觀,有50萬美元,但是多爾·沙里把其中大多數(shù)都用于支付明星演員的報酬(據(jù)他在他自己的劇本副本上的批注來看,他最初還想用一個更昂貴的演員班底,讓詹姆斯·卡格尼[James Cagney]演芬利,讓約翰·加菲爾德演基利)[23]。影片是在攝影棚里僅用二十四天就攝制完成的,并且,他們迫不得已地把現(xiàn)實主義攝影的成規(guī)(高解像力、詳盡的景深與有可信光源的布光)同極簡主義或魔法裝置(blackart devices)混合在一起,從而省去了對臨時演員或昂貴場景的需求。結(jié)果誕生了一部藝術(shù)且夢幻的電影,充溢著性暗示或“被壓抑”的含義,鼓勵觀眾自己去發(fā)掘電影和夢境之間的關(guān)系。
119在完成影片中,德米特里克依靠象征或提喻法(synecdoche),運用道具如一盞燈或一壺沸騰的咖啡,來表示整個場景和心理狀態(tài)。破舊或沉悶單調(diào)的內(nèi)景被一個個硬光(hard light)池戲劇性地切割,在攝影棚中搭建的街道上方?jīng)]有天空,只有無處不在的黑暗,制造了一種羅網(wǎng)或幽禁的感覺。這種風格化的品質(zhì)也被運用于對演員的表現(xiàn)上。只要是通過米切爾的眼睛看到的重要女性角色,都即刻顯得奇異虛幻:吉尼(格洛麗亞·格雷厄姆)突然出現(xiàn)在特寫鏡頭中,她的頭發(fā)被光環(huán)籠罩,而她的登場則由舞廳樂隊演奏的“閃亮”(Shine)宣告;瑪麗(杰奎琳·懷特[Jacqueline White])則更像一個來自郊區(qū)的鬼魂或幽靈,在通宵電影院放映室中的煙狀光束中穿行。同時,所有的男性看上去都是邪惡或怪誕的。拍攝蒙蒂——他顯然是個精神病患者——用的是怪誕扭曲的25毫米鏡頭,甚至連偵探芬利看上去也是不合常情——這個職業(yè)偵探嘴里經(jīng)常叼著一支煙斗或香煙,以一種疲倦、疏離的單一腔調(diào)說話。
電影中最卡夫卡式和令人難忘的角色則是那個吉尼房間中的無名男子(保羅·凱利[Paul Kelly]),正是他從一開始就困擾了約瑟夫·布林(他開場白中的一句話就是:“你想了解這個騙局,是嗎?”)。拍攝者確實信守了他們對PCA的承諾,沒把這個人表現(xiàn)為一個嫖客;而是利用布魯克斯小說中的一個線索,讓他成為一個沒有答案的謎——這條變色龍流利地建構(gòu)著似是而非的情境來解釋他的出現(xiàn),然后平靜地聲稱他的每一個解釋都是謊言。“我想娶她,”他對米切爾說,“你相信嗎?好吧,這也是個謊話。我不喜歡她,我也不想娶她。她在那兒的收入可觀著呢。你身上可有錢?”通過變得邪惡、可憐和滑稽,他像是在嘲笑現(xiàn)實主義敘事的成規(guī),結(jié)果,他就讓他的故事敞向各種驚世駭俗的闡釋中。[24]
就公開政治而非風格的層面來說,《交叉火網(wǎng)》則遠沒有那么超出常規(guī),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何制片廠能把它宣傳為一部強有力的暴露片(exposé)和“寓意”(message)電影。多爾·沙里出現(xiàn)在預(yù)告片中,他談及《交叉火網(wǎng)》的非常規(guī)主題,卻不具體說出這個主題會是什么。沙里聲稱雷電華一直延續(xù)《我是一個越獄犯》和《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的傳統(tǒng),并援引了在加州進行的內(nèi)部試映(sneak preview)時的一些狂熱吹捧,120在那里,觀眾們也做出了相似的比較(試映反饋卡[preview cards]實際上是極為有利的,只有少數(shù)反對意見認為這部電影“話太多”或是“猶太人宣傳品”)。通過這種方式,沙里得以把這部可能具有爭議性的電影放置在一個容易被識別的同時亦是主要的自由主義類型片中:好萊塢的社會問題片,就在此時,在伊利亞·卡贊(Elia Kazan)的戰(zhàn)后作品中,這一類型片正抵達它聲譽的巔峰。
社會問題片的關(guān)鍵特征(除了大蕭條早期的《我是一個越獄犯》或原生法西斯主義[protofascist]的《天使降臨白官》[Gabriel over the White House]這樣的作品)是它展現(xiàn)的問題看上去從來都不是系統(tǒng)性的。而《交叉火網(wǎng)》也正是如此,當芬利大隊長發(fā)表他反對種族主義的言論時,他背后的羅斯福像和《獨立宣言》復本是如此顯眼(窗外,當“啟蒙的黎明”來臨時,我們第一次看到了美國國會大廈)。這里和其他地方,電影暗示了對少數(shù)群體的憎恨是同美國的理想與政府的基礎(chǔ)相悖的。不幸的是,它也暗示偏執(zhí)狂主要來自無知、貧困和精神失常的下層階級,盡管這可能是無心為之的。芬利在他對勒羅伊的多少有點以施恩者自居的演講中,說種族主義有不同的形式,包括《君子協(xié)定》中描述過的“你不能加入我們的鄉(xiāng)間俱樂部”這種類型;121然而,《交叉火網(wǎng)》反復地運用社會階級或教育背景的代碼來區(qū)別好人與壞人(包括兩個女人)。羅伯特·賴恩穿著撕掉徽章的卡其布制服,讓這個反角看上去像是在戰(zhàn)前穿黑色和棕色襯衫早期納粹運動的準軍事沖鋒隊的制服顏色?!幾⒌臍W洲小資產(chǎn)階級的美國對應(yīng)物——一個粗魯?shù)氖褟娏枞跽?,缺乏教養(yǎng),他的欺詐易被人看穿,他可以暫時影響像弗洛伊德和勒羅伊(史蒂夫·博爾蒂[Steve Brodie]和威廉·菲普斯[William Phipps])這樣的南方農(nóng)場小子,卻根本不是芬利和基利(羅伯特·揚[Robert Young]和羅伯特·米切姆)這樣更有教養(yǎng)的家伙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