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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夢(上)(40)

故夢(上) 作者:林佩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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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天恩低著頭,默默地返回深柳堂,時近黃昏,日已西斜。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因而顯得沉重,便像一條黑長的鎖鏈拖著他的腳跟似的,令他行走困難。

得以離開怡福居,是因為金夫人須在晚餐前回府,而高興了一整天的陸老太太和陸夫人都有點累了,該說的話也都說完了,應(yīng)該稍事休息,于是結(jié)束了這場家庭聚會。

他親送金夫人到門口,親扶她登上馬車,馬車啟動后才返身往里走。身邊沒了人群,沒了喧嘩,耳根清凈了,但是耳朵里卻響起了萬只秋蟬的嘶鳴,此起彼落,混成一團(tuán)雜亂得無法清理、迢長得沒有止盡的澎湃聲浪,攪得他頭疼如針刺,也使他的腳步下意識地往深柳堂走。

進(jìn)了屋,關(guān)上門,周遭一個人也沒有,他獨自坐了下來,神思恍恍惚惚地飄游著,沒法子澄定下來。

要做父親了——千萬個道賀聲又重新翻涌起來,震耳欲聾,而心中百味雜陳。

這確實是喜事,他的心中有著明確的喜悅和興奮,但也包含著迷惘與驚慌——要做父親了,事先毫無心理準(zhǔn)備,心里在輕輕地顫抖。

他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在屋里緩步踱了一圈,而一個念頭在心中浮現(xiàn):

“去問問她……”

孩子的母親——她,有什么想法?

他開門走了出去,步向云錦樓。但是,走了幾步,卻想起水飄萍,心里又是一個念頭閃過:

“晚場,快上了——”

短暫的黃昏即將消逝,天色更暗,茶園的晚場將上,而云錦樓已經(jīng)隱隱在望。他的心掙扎了一下,但終究放棄了立刻趕赴茶園,而先進(jìn)云錦樓。

卻在他舉足跨檻之際,一句唐詩吟誦聲撲耳而來: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他先是一愣,繼而傳來的卻是仆婦的低聲叱喝:

“噓!小聲點!少奶奶好不容易才止了吐,能合眼歇歇呢,不許大聲叫!才把你掛到樓下來,要再大聲嚷,吵了少奶奶,送你回庫房去!”

鸚鵡懂事,挨了這罵,果然不講話了,仆婦這才快步迎向他:

“少爺!”

他無言以對,走到鸚鵡跟前,像安慰它的委屈似的摸摸它的頭;而漣漪正以最輕緩的步子悄然無聲地下樓來,她手上的托盤里有一個空碗,顯示著金靈芝確確實實地服下了藥。

他小聲地問:

“怎么樣?”

漣漪更小聲地回答:

“原本吐得厲害,上一劑藥,喝了一口,連藥吐出來;這會兒好多了,藥都喝完了,正穩(wěn)穩(wěn)地入睡呢!”

他不自覺地松出一口大氣:

“我沒什么事,只是來看看——哦,她睡了,很好……很好,我不打擾她,讓她多睡會兒!”

有了正當(dāng)?shù)睦碛?,他拔腳要走,漣漪連忙追上一句:

“您晚點再來吧——或者,格格睡醒的時候,讓人去給您通報!”

他不置可否,轉(zhuǎn)身走了;出了門,他默默舉步。天色已沉,天邊只余下半道綺麗的晚霞,映著他黑沉的心情,他沒來由地覺得心里空茫茫的,隱隱藏著一絲恐懼,卻又不明確,拿不定,像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裝了些什么。

往深柳堂走,但是,只到半途他就停下了步子,在原地站了站,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向下定了重要決心似的轉(zhuǎn)向出大門,往茶園而去。

到達(dá)茶園的時候,在時間上已經(jīng)晚了些——水飄萍的演唱已經(jīng)進(jìn)行到中途,榮安已經(jīng)獨自聆聽了好一會兒。

晚場,她貼出的曲目依舊是《黛玉焚稿》。這個段子,她已經(jīng)演唱過多次,嫻熟之至,但這一次,她仿佛預(yù)感到了這是自己的最后一場演唱似的,將自己全部的心力都投入演唱中,聲音中飽含著感情,特別扣人心弦,許多茶客竟自閉目細(xì)品,融入她唱出的情境中,同時感受到她與林黛玉的情傷和心碎。

“見詩稿,黛玉心中刺進(jìn)了千萬針尖,淚珠兒滾落到了紙箋上;想當(dāng)時,展卷研墨,吟詩作對,我化心血為詩句,他品賞贊美,是何等好情景;怎料到,今日里是這般悲苦凄涼境地——啊,也罷——自古來,鏡花水月,到頭來都是虛幻的空影;只如今,情已斷,心已碎,還留著這往日的詩稿做什么?喚紫鵑,拿火來燒了吧——”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而她所焚去的是心中方始萌芽,還沒有具體綻放的情愛。她沒有流淚,但每一個聲音都恍如帶血,是心碎后一點一滴流出生命中的鮮血,而成為她歌聲中的主要成分。她所演唱的并不是紅樓夢的內(nèi)容,并不是林黛玉焚詩稿的故事,而是她自己在受到了傷害之后,體悟到人世的荒謬,奮起生命中的余力,一舉斬除曾經(jīng)黏附的荒謬,燒去使自己受傷的荒謬。

在精神上,她不再是個帶病的弱女子,而是個英勇的武士,勇敢地與生命中遭逢的荒謬戰(zhàn)斗,因而使她的演唱藝術(shù)臻于化境。茶客們受到了深深的感動,人人都體會到了她心中的悲涼與堅強(qiáng)。

曲終時,琴師的二弦拉出細(xì)細(xì)裊裊的尾音,而她依然無法回到現(xiàn)實中,反而是比她更早醒過來的茶客們發(fā)出了如雷的掌聲,將她的心神喚回到站在茶園臺上的身體里,她輕輕一顫,這才繼續(xù)完成最后的表演——她以極優(yōu)雅的姿勢放下牙板和鼓槌,向臺下鞠躬致謝。

茶客們報以更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久久不絕。她則在高昂的氣氛和歡騰聲中退場,不料才轉(zhuǎn)身走了幾步,不經(jīng)意的目光一瞥,看見原本獨坐一桌的榮安身邊竟多了個陸天恩,她為之一愣,卻正與陸天恩四目相對;她的心一緊,立刻轉(zhuǎn)開眼,加快步子退場。

下了臺,她想走得更快些,不料,雙腳變得虛浮、輕飄了起來,而且身不由己地咳嗽起來。

陸天恩則忙忙地離座,追到她身后來,急急地呼喚:

“水姑娘——”

水飄萍一顫,更用力地要求自己加快腳步走遠(yuǎn),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他,怎奈力不從心,舉步維艱,而且咳嗽轉(zhuǎn)劇,身體搖搖欲墜,陸天恩趕上去,伸手扶住她。不料,她更加支持不住,張口吐出鮮血來。

周遭的人大驚,失聲呼喊,場面登時陷入混亂,整個后臺隨之沸騰起來,徹夜不得靜息。

而這一夜,陸府也為之沸騰,徹夜不得靜息——陸天恩整夜未歸,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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