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那是。老吳頭受寵若驚,一個勁地打拱道謝:這輩子我還沒喝過這么好的酒呢。托福,托福!
景予飛也暗自高興,輕飄飄地回到了寢室,第一件事就是拖了把椅子站上去,把氣窗關(guān)嚴(yán);想了想還是不放心,索性又找了根細(xì)鐵絲,穿進(jìn)氣窗插銷孔里把它拴死,這才似乎了了件大心事般,端起杯子,一口氣灌下半杯水去。然后他舒舒服服往被窩上一躺,想歇一會兒,不知不覺竟瞇著了。
其實也沒怎么睡著,意識里仿佛還清楚得很,依稀覺得自己還在和館長喝酒,忽然門聲一響,竟是喻佳進(jìn)來了。館長高興地對喻佳說:喻佳呀,我看人是不會錯的,景予飛有你做妻子,再理想不過了。因為你是個坦蕩的女子,通情達(dá)理,心地善良,不會蠅營狗茍,也不是小肚雞腸之流。
哪知喻佳竟毫不客氣地反駁館長說:你剛才跟景予飛說的那番話,我也都聽到了,說得對極了??赡悻F(xiàn)在這話說得可沒道理了。景予飛背著我做那些丑事,難道我也該任由他胡作非為嗎?
館長朝景予飛板起臉來:沒錯,喻佳這么通情達(dá)理,景予飛你還胡作非為可太不應(yīng)該了。其實這事我早就知道了!老實坦白吧,否則我立馬叫你滾回澤溪去!
景予飛嗵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室內(nèi)空空如也,沒有喻佳,自然也沒有什么館長。只有日光燈在頭上亮亮地逼視著他,鎮(zhèn)流器的嗡嗡聲仿佛也在逼迫他老實坦白。
不對!今天館長這番話肯定不是單純的酒話,更不是空穴來風(fēng)!他明明是在暗示我什么嘛,我怎么就自以為太平呢?
他一屁股坐到館長的辦公桌前,哆哆嗦嗦地摸出香煙來,埋著頭大口地吞吐了一陣,心猶自怦怦地跳個不停。
他下意識地拉開館長的抽屜——館長的抽屜除了中間一個大的,其余都是不上鎖的——里面都是些文件、普通資料之類并不重要的東西。景予飛平時無聊的時候也會在里面翻著看些覺得稀奇的材料,現(xiàn)在翻了幾下,并沒有什么值得看的東西,于是又把抽屜一一關(guān)上。
就在他想再點支煙的時候,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腳邊的字紙簍里,心突地一跳,一種奇異的直覺讓他抓起字紙簍,把半簍廢紙統(tǒng)統(tǒng)倒扣在地板中央。
沒扒拉幾下,一只揉成團(tuán)的信封便突入他眼瞼。展開一看,他哇的一聲大叫起來——
那稚拙而執(zhí)拗、螃蟹般張牙舞爪的字跡,不是許小彗的又是誰的?
——藩城市運河大街153號市科技館汪館長親收
地址處填的是:內(nèi)詳。毫無疑問,這一定是我回澤溪期間她寫來的!
這么說,汪館長對我趕回家的真正原因,恐怕也是有數(shù)的了。老天哎,我回來還有鼻子有眼地騙他說母親得的是心絞痛,搶救及時才沒出事……
許小彗,你太過分了!太……太可惡了!
他強(qiáng)抑著憤怒和狂亂的喘息,反反復(fù)復(fù)地又在其他字紙里翻了個遍,最終失望地癱坐在床上。
顯然,汪館長把信毀棄了,或者,收起來了。但景予飛心里很清楚,信的內(nèi)容看不看其實并沒什么意義。許小彗和汪館長素昧平生,她給汪館長寫信,會說些什么,還用得著猜嗎?無非又是癡望館長能向我施壓,以滿足她那奢望!
太可怕了,我居然會碰上這么個死纏爛打又詭計多端的女人!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我總有種不祥的感覺。怪不得館長會說出那么一番語重心長的話!
天哪,這叫我以后還怎么見他?
咝……
景予飛失魂落魄地倒抽著冷氣,好一陣心亂如麻,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不過,館長既然會那么說,顯然是出于好心。至少,他并沒有幫助許小彗來做我工作的意思。喻佳在無形中起了作用,館長是看好她的。他實際上還是在維護(hù)我,誡勉我也是希望我今后能痛定思痛,把路子走正。否則,他不必用這種方式和我談,我的調(diào)動他也決不會再進(jìn)行——這么看,我還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哪,闖了這么個大禍,喻佳沒給我添亂,館長也沒有把我一棍子打死的意思……要是換個人當(dāng)館長,我的前途豈不生生要斷送在許小彗手上?
此時又想到許小彗,景予飛剛有些平緩的心境里突然又飄起了鵝毛大雪:
這事豈不是再一次證明,許小彗絕不是等閑之輩?就算我暫時過了館長這一關(guān),也不知她接下來會做出些什么文章來呢!弄不好,只怕我是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呢!
要是她真的再把孩子生下來的話……我的天哎!
——她真敢把孩子生下來?
6
電話鈴響的時候,景予飛剛好拿著飯盆,準(zhǔn)備到食堂吃午飯。樓道里空無一人,同事們要么回家,要么也到食堂去了。這時候的電話,景予飛本也可以不接的,但出于某種潛在的心理,他還是疾步奔去拿起了話筒。
喂?
景予飛吧?
一石激起千層浪。景予飛的心堤訇然崩潰,激流涌動:你……
他覺得腳下的地板在左右傾斜,趕緊伸手扶住墻壁并竭力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心里卻暗暗嘆息著,好一會兒沒法開口。
好久沒有聽到這熟稔而越來越恐怖的聲音了。
這是1981年9月下旬的一天,后來就成為景予飛此生永遠(yuǎn)忘懷不了的一個特殊的日子。
這一天,距他與許小彗最后見面的日子過去了有半年多。在最初的兩三個月里,許小彗也曾冷不丁地給他打過幾次電話,每次都是以不歡而散告終;內(nèi)容每次會有些小小的新話題,但主題則始終圍繞著孩子的生與不生而吵鬧。景予飛挖空心思、苦口婆心加威逼利誘,堅持勸說她打掉孩子;她愣是像一塊千年磐石,絲毫不為所動。
景予飛漸漸習(xí)慣了這種格局,也在心里做好了孩子生下來的準(zhǔn)備。
誰讓我碰上這么個愚頑而癡執(zhí)的女人呢?我無能為力了,我也盡力了。她愿意吃苦頭,就讓她去吃吧。我要為此付出什么代價,那就付吧。孩子將來會有什么命運,就讓上蒼來決定吧。孩子將來的成長,該我負(fù)什么責(zé)任,我就努力負(fù)什么責(zé)任吧?;蛟S,人生確乎有命,這就是我的命數(shù)所在。而有個屬于她的孩子,多少可以讓她得到某種心理安慰,也可算得是我對她的一種償付吧。
只是,這也未免太苦了這孩子了。他是個活生生的生命,不是工具,不是藥石!可是,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這就是孩子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