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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過去了。
五天過去了。
許小彗毫無動靜。
越是這樣,景予飛的神經(jīng)就繃得越緊。因為許小彗那天回去后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清楚。而不確定性是相當(dāng)磨人的。他不知道她現(xiàn)在到底在想什么。雖然他直覺事情不會就此了結(jié),卻又不由自主地希望這就是結(jié)局。雖然他希望這就是結(jié)局,卻又不由自主地希望至少不是這樣的一種結(jié)局。
白天,景予飛坐在辦公室里,在人前像模像樣地辦著事,實際上眼睛幾乎就沒落在紙面上。腦后稍有動靜,他便會緊張地扭過頭去,既期望又不希望看到許小彗出現(xiàn)。上食堂或者到大院外去辦什么事,他也會警覺地四下窺探,總覺得許小彗會在哪棵樹下或什么拐角處等著他。晚上在寢室里還是什么都做不成,看書更心不在焉,時不時地會打開門看看,許小彗會不會又悄悄地站在門口。經(jīng)驗告訴他,許小彗是可能這么做的。
科技館只有一部電話,安在走道盡頭的小木幾上,供所有人公用。電話外面加了個木盒子,白天盒子開著,傍晚下班時,辦公室主任回家時會將盒子的撥號盤鎖上,這時的電話就只能接聽而不能向外撥打了。以往景予飛對它的存在并不太在意,因為人生地不熟的他極少會接到電話?,F(xiàn)在,他卻對它多了一份特別的關(guān)注,一聽到鈴響就沖出去先接,生怕萬一許小彗打來電話讓別人接到。而別人先接了電話,他也會支起耳朵留意著,猜測會不會是自己的電話。他這么牽掛著也不是沒根據(jù)的,去耳湖前許小彗就曾打過幾次電話給他。
但是沒有,電話沒有,信也沒有,人更是沒有半點蹤跡或聲息。
也許這就是她的性格吧?真的像彗星一般獨往獨來,來得轟轟烈烈,去得干脆利落?再說,事情本來就只能如此了。她又是聰明人,要強(qiáng)而不愿意示弱的人。我的情況都擺得明明白白,態(tài)度也堅決而客觀,并無商量的余地了。她就是一萬個不情愿,還能怎樣?愛情不像做買賣,可以討價還價,或者是兩國交兵,可以打打談?wù)?。愛情是兩廂情愿的事,你愛我,可以,但我不愛你,或者說沒法愛你,你總不能逼著別人把心切一半來遂你的意吧?而我,未免也太高估了這件事的影響。雖然我和她是發(fā)生了肉體關(guān)系,但那并不是我欺騙的結(jié)果,而是她主動找上門來的結(jié)果。雖然我沒有及時告知她真相,可是在那種彼此并沒有確定什么的情況下,幾乎就不可能多說什么嘛!況且,就是我不好,不是也及時止步了嗎?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改革開放了,人的觀念和承受能力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著重大的變化。許小彗不是自比彗星嗎?她總不至于像一般人那樣過深地受制于從一而終之類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束縛吧?她對我肯定是有感情的,但這么短短的幾天,這份分明是一廂情愿式的感情又會深到哪里去呢?她對此變故無疑是不情愿的,但也至少應(yīng)該比世俗之人多一點心理承受能力吧?何況,你真以為自己是什么人嗎?這世上好女人多得是,許小彗雖然長相挺好看,又這么年輕,但真以為人家會像呆子一樣,只會吊死在你這棵樹上不成?
東想西想,自圓其說間,景予飛的心慢慢安定了一些,雖然直覺還在提醒他,事情恐怕沒他想象的那么簡單。其實現(xiàn)在景予飛最擔(dān)心的不是能不能和許小彗分手,而是希望能盡量減少對她的刺激和傷害,從而也最大程度地減少自己的內(nèi)疚、愧怍和惶懼之感。他的愧懼源自自己內(nèi)心固有的某種道德感,也與社會環(huán)境密不可分。雖然1981年的中國,思想解放風(fēng)生水起,經(jīng)濟(jì)改革如火如荼,但觀念領(lǐng)域的許多禁區(qū)和忌諱依然如鐵幕深垂,極大地制約著人們幾乎所有的思想言行。尤其對于“男女關(guān)系”,其認(rèn)知仍可謂極端敏感,它依然是道德之大防所存焉。對此,景予飛這個年紀(jì)的人,潛意識里不可能不有所浸潤而戒備或自制,其七情六欲之本能雖可能逞露于一時,“道德感”卻更可能制約其一世。因此,在與許小彗的關(guān)系上,盡管他不斷地自我開脫,心中卻始終籠罩著大大的陰影和壓力,終覺得無論這事是不是自己主動引發(fā)的,自己作為男人,在這事上是做得不當(dāng)?shù)?,于情于理都是虧欠的。雖然自己還沒結(jié)婚,但是一個有了固定女朋友的人,再與別的女孩發(fā)生性關(guān)系,從大義上來說,是不道德的,私下說也是少年輕狂,縱欲發(fā)昏,怎么說也是對許小彗的不負(fù)責(zé)任。而且,怎么就那么輕率地走到那一步,又那么倉促地就葬送了許小彗的希望(可是不“倉促”的話,豈不是更不好嗎)?或許,真像她所說的那樣,在第一個晚上就把自己的實情和盤托出,對她的傷害也不至于這么大吧?
他總覺得自己在這事上應(yīng)該,也可以處理得更好些。
許小彗騎在欄桿上作勢欲跳的情景,像電影里定格的鏡頭,在他的心屏上閃現(xiàn)。真沒想到她會有如此劇烈的反應(yīng),會如此剛烈而執(zhí)拗??峙滤皇峭{威脅我而已。但萬一她一時失控真跳下去,或者,這幾天里,她又做出別的什么糊涂事來可怎么得了!
他這么想也不是空穴來風(fēng)。許小彗的性格里有許多逐漸顯露出來的特質(zhì)讓他越來越感到自己缺乏駕馭她的信心。就說那天耳湖分手的事吧。本來他以為許小彗只是一時任性跑開去,等一會兒還會回來,或者會在汽車站等他一起回去。沒想到他緊跟著她的蹤跡追到汽車站時,卻怎么也找不到她的人影。他問了站上的人,先前并沒有汽車發(fā)出,于是就在站上等,直等到天黑透了,仍然見不到許小彗的蹤影,最終,只好忐忑不安地獨自坐末班車回去。
這也是他這幾天一直特別不安的原因之一。難道她那天沒坐汽車,獨自走回去了?從耳湖回市區(qū)有十來公里遠(yuǎn)呢。
五天過去了,什么音訊也沒有。這說明什么呢?至少說明她沒有做傻事吧,否則,最起碼她家里人早就找上門來了。就算她家里人可能不知究竟而沒有來找他算賬,報紙電臺和周圍人的表現(xiàn),也沒有任何異常跡象呀?
看來是我多慮了。事情就這么個事情,頂多像一塊石頭。石頭再大,落進(jìn)水里不過濺起些或大或小的浪花來;炸彈才可能血肉橫飛,慘不忍睹——這么件事情,再怎么也成不了炸彈吧?
可是景予飛很快就聽到了轟隆隆的爆炸聲。雖然那只是他心理的震蕩,但卻再清楚不過地證明了,他所面對的這個人,這件事,絕對不像一塊石頭落水那么簡單?;蛘哒f,就算這是一塊石頭,也是顆從天而降轟轟烈烈把地面砸出個泥浪翻飛、人仰馬翻的大隕石!
中午時分,大家都下班了。景予飛端著搪瓷飯盆正想去食堂時,迎面看見局里收發(fā)室的老吳頭舉著封信走過來,笑瞇瞇地遞給他。這個明顯有幾分詭異的笑容首先就給了他一個不祥的直覺,老吳頭的話更讓他一下子面紅耳赤:
你的信,剛送來的。小姑娘蠻漂亮哩。
他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含含糊糊嘀咕了一句,接過信便迅速塞進(jìn)口袋里,假裝沒聽清老吳頭后面的話,扭頭就跑出樓道??纯此南聼o人,一哈腰鉆進(jìn)路邊的樹陰里,立即摸出信來。信很薄。信封上只寫著“煩交景予飛先生親收”幾個字。那是他第一次看見許小彗的字體,從此這字體便刀刻斧鏤般鐫刻在他腦膜上了——許小彗的字跡一個個都像是小人兒般緊緊站列在一起,有的高些,有的矮些,卻幾乎是一樣的雖然細(xì)瘦、稚嫩,卻都昂首挺胸,倔強(qiáng)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