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感學校的人與事(2)

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有一個秋天的夜晚我到孫大的房間討水喝,她穿著一身大紅的棉毛衫來開門,秋風已起,夜愈深愈清冷,不知怎么就說到了婚姻。她說沒意思,結婚也沒什么意思。我說干脆不結婚算了。她說要不結大家都不結才得,大家都結了,剩個把人不結一樣沒意思。

這樣消極的話我從沒聽她說過。她不常住在學校,她回家住,她家就在學校的對面,步行十多分鐘就到了。

離開六感后有一次我以為遇到了她,在公共汽車上,N城,八十年代中期,有七八年沒見了。車上人很稀少,有一個女人坐在我對面,她非常非常像孫大姑娘,年齡身高五官肉色聲音舉止,我覺得她就是孫大,我緊緊盯著她,想等她跟我一對眼就沖她點頭微笑,他鄉(xiāng)遇故知。但她看了我一眼,沒等我反應她就看窗外了。一九九八年我回六感,在學校里我問起孫大姑娘,他們說她到玉林去了,仍當老師。孫二姑娘大學畢業(yè),作為工農兵學員,分到了柳州鋼鐵廠。六感的姊妹花,六感的人尖子,無論去了柳州還是去了玉林,都已是遠走高飛。

我還記得羅昭,他的學問最大,任高二的班主任兼教語文。聽說他原來在南流,犯了錯誤才弄到六感來。連香塘都沒呆住,錯誤大概不小。學生們都服他,尤其是女生。他的房間在兩個教室之間,總是看到有女生在他的門口晃來晃去,拿作業(yè)本,或者幫他熬中藥。女生把藥渣倒在門口的畚箕里,再拎著畚箕穿過整個學校去倒,學校里全是中藥的氣味。

我和羅昭不搭話,只有一次,他問我:大隊部墻報那首《清平樂》是你寫的嗎?我說是。他又問:是《清平樂》嗎?我說是。他笑笑,不再說下去。那次大隊要出墻報,不記得是歌頌農業(yè)大豐收還是批判資本主義,丁服寫了一首《菩薩蠻》,我就寫了一首《清平樂》,其實是瞎掰,連韻腳都押不好,平仄就更談不上。羅昭大概心里笑翻了。

另外還有兩個公辦教師。陳老師,戴一副很圓的眼鏡,像舊照片中的歷史人物。他用詞很嚴謹,有一次我說我不喜歡熱鬧,他忍了一會兒沒忍住,糾正我說,應該是不喜歡嘈雜。他覺得,熱鬧是褒義詞,而嘈雜是貶義詞。

宋老師是個老太太,特別矮,特別瘦,臉上和身上一點肉都沒有,真的是一把骨頭。她教小學語文,當班主任。學生對她也有些敬畏,因為她是從南流鎮(zhèn)上來的。在六感,南流鎮(zhèn)就是大地方,遙遠、繁華,農村人難得去一次。宋老太太每周回南流一次,她從六感步行到香塘,再乘班車。她又瘦又矮又老,但她走得飛快。她飛快地走在機耕路上,背著一只布袋子,在田里干活的人看見她就說,星期六了,宋老師回南流街了。

他們三個,是全校羨慕的對象。

只有他們三個是公辦教師,是吃國家的糧食的,其余人都不是。全校十幾個班,小學初中高中,二十幾個老師,全都是民辦教師或代課教師。

民辦教師一輩子的理想是轉成公辦教師,有公費醫(yī)療,有退休金。但編制有限,中間隔著千山萬水。所以大多數(shù)人都不是,劉老師不是,孫大姑娘不是,孫二姑娘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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