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美、郭德潔,梅花。
郭德潔是誰?有人問。
你們連郭德潔都不知道嗎?孫向明很吃驚,他看看我和雷紅,我們是醫(yī)院子弟,又看看呂覺悟,她爸爸是水利局干部,他又看張英敏和丁服,還有姚紅果,她們臉上也是茫然。姚紅果家在縣委會大院,她爸爸是教育局副局長,她說:誰知道郭德潔啊,她又不是郭鳳蓮。
那你們知道李宗仁吧?孫問。一時也無人應對。孫正要說話,我和呂覺悟幾乎同時說,我知道李宗仁。我們是在同一個地方聽同一個人說的。小學我們兩人同班,有一個女生被取了外號叫孫中山,女生說孫中山就孫中山,孫中山是好人,卻有個男生說孫中山是壞人,女生不服,當即問班主任,班主任被問住了,她說,我下次再回答你們吧。女生搶白老師,說:毛主席還跟孫中山握過手呢!老師也不含糊,說:李宗仁也跟毛主席握過手,還上過天安門呢!說過她就開始上課了,上的是毛主席語錄,“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統(tǒng)治我們學校的現(xiàn)象,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了”。
我們隱約覺得,孫中山可能是好人,李宗仁可能是壞人。
李宗仁是干什么的?不知道。
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如果有人踩到屎,那一定是邱麗香,如果有人扎了刺,也一定是邱麗香。邱麗香是一個大倒霉蛋么?是。她是一個容易被人捉弄的人么?
這是我和呂覺悟、雷紅三個人的結論。
她踩到屎,我們不心疼她;她扎了刺在腳上,我們也不心疼她。我們每次去孫向明宿舍總是碰到她,她就是我們的敵人。她有點胖,她爸爸在豬倉當會計,經(jīng)常要給收購的生豬過磅,小學的時候一放學她就到豬倉去,身上有一股永遠洗不掉的豬屎味,于是,她的外號就叫豬倉。
再也沒有一個女孩子的外號比這更難聽的了!豬倉,豬的倉庫。她還被叫過原子彈,還被叫過沖擊波。沖擊波這個外號還有點形象呢,不知是誰先叫出來的。邱麗香的乳房比一般女孩發(fā)育得大,她跑步和走路,前面兩團撲騰得厲害,她坐下來,前面則鼓鼓的讓人臉紅。她為什么會那么大呢,真難看,像個婦女!
沖擊波的外號不記得是誰取的了,我們年幼無知,以給同學取外號為樂。
我們沿著東門口、公園路、水浸社、木器廠、石灰街、火燒橋、搬運社一直走到大興街,大興街上最著名的房子是俞家舍,那是一個大宅院,四進、有樓、回廊,有奇異的帶圓柱的隔斷,拱門和帶花紋的臺階。二00五年夏天,母親告訴我,俞家舍就是我的出生地。
但三十年前我并不知道這個。我緊跟在孫向明的右側,我的旁邊是呂覺悟,我的前面是雷紅。梅花,梅花暗道,旗袍上的梅花,王光美、郭德潔,它們交織在一起,成為一幅神秘的織錦,織錦在我們的頭頂飄,五迷六道,走到哪里誰又知道呢!我們走過了俞家舍,走過了大興街,但我們渾然不覺。只覺得剛剛出了校門不久,猛一抬頭,怎么就到了十二倉,這么快!我們不想這么快。到了十二倉,再走一段土路就到氣象站了,就得勞動,就得散開。
誰能舍得呢,我們的梅花黨。
我愿意成為梅花黨的一員,或者,偵破梅花黨的一員,敵我雙方我都愿意成為。我最愿意當王光美!萬眾側目,在遙遠的北京,化身為無數(shù)個妖精,旗袍飄飄,花環(huán)繚繞,隱蔽的梅花,像星星一樣。當郭德潔也不錯,郭長得什么樣?她很漂亮嗎?從海外歸來,海外就是天外,讓人無從想象。還是當王光美吧。當王光美!
多么反動!多么不可告人!
又是多么奇怪。小學的時候,女孩子之間吵架,最狠的一句罵人話就是:你是王光美!這意味著美蔣特務、永遠跟大叛徒大內(nèi)奸大工賊劉少奇連在一起,永世不得翻身,還要再踏上一只腳。但是時過境遷,革命時代已經(jīng)到了末尾,已經(jīng)很久沒聽見有人打倒王光美了,她消失已久,不知去向。忽然,孫向明的梅花黨把她帶來了,她出現(xiàn)在一朵梅花中,成為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