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我們的村莊
我們的村莊猶如一把利刃,時刻有刺穿我生命的危險。但我情愿回憶、情愿沉醉、情愿自己一次一次被記憶戳傷。我一遍一遍一點一滴回憶,想讓那些溫情在我的靈魂深處再多停留哪怕一秒 這樣幸福的滋味就會大片大片蔓延。
平靜的草地上涼風(fēng)乍起,無須什么過多的言語。我知道,我已麻木太久。而根治麻木最好的藥方莫過于死心塌地的回憶了。行走的這個沒有什么感情的城市中,時刻有種虛脫的感覺,許多時候目的并不明顯,但卻是迫切的需要,它們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牽制著我。
也總有一種錯覺,自己已經(jīng)被那個可愛的靜謐的村莊給拋棄了,被那些親愛的人遺忘了。也許,也許他們只記住了有個叫亮亮的一米多高的沉默寡言的小男孩,他瘦小的身影如一陣風(fēng)般疾馳而過,隨口撒下不成曲調(diào)的音符,空曠而寂靜的山村里溪水嗚咽,炊煙四起,他帶著自己的千軍萬馬,指點著不屬于自己的江山 顫巍巍地去了。
而我將去向何方呢
路很多,很長,雜亂無章,漫無邊際。路像一條條麻繩,拴在我的鼻子上,把我從寧靜的山村牽進一個個陌生的城市。
迷惘過,彷徨過,錯亂過
每當(dāng)我感覺迷失的時候我便總想起我們的村莊和父親。
我在這里乞求您 父親,原諒我,原諒我曾經(jīng)的固執(zhí)和無知,原諒我一次次的不辭而別,把我們的村莊像愿望一樣緊緊包裹在夢中無情地帶走,留下孤獨的你獨自在田野里無聲無息地和老牛一起耕種。原諒我把您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置若罔聞,原諒我一直以來漠視你那粗糙而溫暖的手掌,原諒我不能理解你日漸蹣跚的腳步
我深深地記著那個牛棚,凌晨四點的山村冒著潮濕的熱氣,電閃雷鳴,你背一個麻布口袋,我像一條狗一樣忠實地跟在你身后。你將帶我去一個城市,媽媽和妹妹都在那里。忽然下起了大雨,你把我抱進那個牛棚里避雨,臭烘烘的牛糞就在我們腳下,把我們緊緊包圍在中間。蒼蠅蚊蟲靜臥在茅草頂和死杉樹上,它們在思考著關(guān)于一個夏天里最隱秘的故事。我吸溜著鼻子,輕輕地聞著。
你問我,味道怎么樣
我說,香。
我也深深地記著那些多災(zāi)多亂的伏暑旱情天氣,日幕西沉,百蟲吟叫,繁星點點,寬廣的大地拖著疲憊的身影隱藏進冰涼的溪澗和山洞中。雷聲來了,它們不語;閃電來了,它們不語。一旦雷聲和閃電都不來,它們便開始長久地咆哮,把無限的怒氣發(fā)泄在我們的村莊里、田野里,讓莊稼枯死、房屋悶熱、人畜不得安寧。
晚飯過后,我們一起泡一壺茶,灌進一個高粱酒瓶子里,你叫我?guī)纤?,然后拎著兩個塑料盆朝一個叫團田的山溝里走去。我還是像條狗一樣,緊緊地跟在你身后。我們穿過干燥的草叢,不停地用手撥開螢火蟲,以掃清視線的障礙找個合適的下腳的地方。
一條條蛇在我們的土地里吱吱地游動,間或爬過我的腳尖、腳背和腳踝。我們沒有一絲緊張、驚慌。
然后我們脫光衣服跳進那條小河里,你拿大盆,我拿小盆,一盆一盆地把河水舀起,朝頭頂上的龜裂的水稻田里潑去。你一盆我一盆,嘩啦嘩啦的響聲回蕩在整個山谷??柿耍秃任腋熘C夾來的茶;累了,我們就倒進河里,讓清涼的水給我們來個全身按摩。
整個山村都在呼啦呼啦地流汗,我的心累得怦怦直跳,我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叢里,父親則不停地跺著腳 他在為我驅(qū)趕一些毒蛇和害蟲。
忽然,他大叫一聲 蛇!
我一骨碌跳起來,在哪里
跑了。
說罷,他一把抱起我,朝著那片跳躍的光亮走去。我趴在他的身上,死死摟住他的脖子。我看見我們的村莊忽然間蘇醒了過來,長出雙腿和翅膀,像個巨獸一樣正匍匐潛行。時光在汩汩流淌,而我的眼神卻越來越縹緲越來越游移甚至捉摸不定。我感覺自己正從那個巨獸的脊背上滑落。我掙扎著,但無能為力,我就要像一塊石頭一樣無聲落地。
盲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