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吳姬 六(1)

遺失在光陰之外 作者:黃孝陽


他曾經(jīng)問過吳姬想要什么。

吳姬說,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他們就肩并肩出了門。

那天下午,風很大,應(yīng)該說是極大,“很”字還不足以扯碎懸掛在電線桿上的“做女人挺好”的橫幅。風從沒有云層的高空撲下,沿寬闊的人民路橫掃,一腳踢翻碼在銀行門口整整齊齊的自行車,望了眼簌簌發(fā)抖不銹鋼制成的宣傳欄,猛地向巷子里竄,眨眼奔到吳姬面前,“嗷”地一聲狂叫,弓起背,張大嘴噴出灼熱的氣息,肩頭一沉,斜撞,順勢把緊裹在風里的陽光兜頭撒出,晃出千萬根金針,然后嗤嗤發(fā)笑,拽開揉著眼睛吳姬的上衣,撩起衣角,拈拈,似乎覺得里面的東西分量還夠結(jié)實,抄起,就往吳姬臉上扇,“啪”。

吳姬驀然一驚,手往口袋上按,來不及了,風已掏出吳姬口袋里的一萬塊錢,往空中一拋。漫天飛舞的鈔票,全是百元的。

幾張鈔票沿斑駁墻根往前跑,攀上墻頭,躍下去。更多的,則在空中互相碰撞、盤旋,噼里啪啦地響,活像一群因獲得自由情不自禁發(fā)出陣陣歡聲的鳥,橫沖直撞,大呼小叫。其中一張拍著翅膀撞在他的右臉頰上。

他伸出手,但沒有逮住它。它靈巧地翻身,從他的指縫間掠過,斜斜向后飄去,并意味深長地往吳姬那個方向瞥了眼,然后被風牢牢地按在一張巨大的被陽光長期暴曬而泛了白的帆布上。這是他第一次在現(xiàn)實中見到如此蔚為壯觀的鈔票。不是因為數(shù)量——他曾在某依山而筑小城的銀行見過堆了滿滿幾張辦公桌的鈔票——它們飛得太漂亮了,簡直在逼人犯罪。他屏住呼吸,胸腔處一疼,手足發(fā)軟。

從巷口拐出幾個歪歪斜斜的人。他們不無疑惑地打量著空中花花綠綠的紙片,又瞧瞧兜圈亂撲的吳姬,明白過來。其中一個胖乎乎的女人刷地一下掄起褐色的手包就往飛舞的紙片砸去,砸了幾次,呸出口濃痰,趕緊彎下腰,迅速四處滾動。

又有一張鈔票被風卷到他身邊。這回,他抓住了它,非常新,邊緣竟然有小刀般的鋒利,在手背皮膚上劃出一道淺淺的白痕,緊接著,他又抓住第二張、第三張……也就一眨眼,風已無影無蹤,路上的人也已無影無蹤,它們似被某種東西一下子給吞肚子里頭,連骨頭渣都沒剩下。

陽光垂直照耀,火辣辣的。他的手上有十七張鈔票,吳姬在他對面,雙手全是鈔票。一共是五千三百塊。他想起帆布上的那張鈔票,折身,從地上撿起它,抖掉上面的灰塵,好了,五千四百塊了。然后他想起翻過墻頭的那幾張鈔票,退后幾步,發(fā)足疾奔,嘿了聲,躥上墻,跳下去,從一個雞蛋殼與一只破爛的皮鞋的縫隙間撿起一張,再從一攤紅白交纏的某種動物的內(nèi)臟上撿起一張,又繼續(xù)找了十來分鐘,終于死心了,翻墻回來?,F(xiàn)在一共是五千九百塊。吳姬剛才在巷子口又撿回了三張。

這是他的錢,他還沒把它們換成鉆戒套在吳姬手上。這一萬塊錢是他剛從銀行取出來,叫吳姬幫他拿著,準備過一會兒上商場。吳姬在說話,但他沒聽清她說什么。

吳姬臉上的肌肉在奇怪地跳,一聳一聳,像只驚慌的小獸,齜牙咧嘴的。他突然陷入不可救藥的恍惚中,就想不起來自己為啥不把錢捏手里,干嘛讓吳姬代勞?

巷子較長,不窄,曲折著,水泥路因年久失修而布滿大小不一的坑洼,在陽光下呼呼地喘著粗氣。在他身后面是早點排檔,昨天早上他就從面孔黝黑的老板娘手上買三個燒餅帶回住處,吳姬吃三個,他一個也不吃。他吃前晚剩下的飯菜,用開水一泡,就上一點咸菜蘿卜干,香著呢。他這樣想著,便伸手從墻壁上摳下一塊青苔,他發(fā)現(xiàn)吳姬的嘴唇其實很厚,肉嘟嘟的,與兩片切下來的香腸差不多。美女的嘴唇也可以做香腸啊。他想咽口唾沫,一時間又覺得心慌得厲害,整個天地剎那間就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扔入一瓶質(zhì)量很好的膠水里。他甚至抬不起一根手指頭。

吳姬一直在說話,在喋喋不休。熱氣從吳姬頭發(fā)根冒出,一根根地豎起。吳姬的左眼皮在跳,右眼皮也在跳,左眼皮每隔一秒鐘跳一下,右眼皮每隔五秒鐘跳一下。吳姬是雙眼皮,右眼的折皺里藏有一粒小小的紅肉芽,當眼皮跳的時候,不管是哪個眼皮跳,眉間就開始擰,越擰越大,現(xiàn)在差不多有整張臉大,并從正中央那個凸起的位置滾出一些油油亮亮的小水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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