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回到博洛尼亞,一直到1943年。從十四歲到二十一歲:決定性的時代。在加爾瓦尼中學(xué)的學(xué)業(yè)結(jié)束:學(xué)校名稱來自博洛尼亞一個著名的醫(yī)生和物理學(xué)家 ,他的護佑使我的父親欣喜若狂。他不拿好眼看他兒子,因為這小子著迷于文學(xué),而老子,本來一心指望他在自然科學(xué)方面發(fā)展趣味。對他來說,文化應(yīng)該是“積極的”。而且,在職業(yè)軍官看來,到一所校門上鐫寫著鍍金字母“路易吉·加爾瓦尼”的學(xué)校里上學(xué),就是對“精力”的一種恒常邀請。他聽說過著名的青蛙實驗:有一天,這位學(xué)者的解剖刀剛剛碰到一只新殺死的雨蛙的內(nèi)股神經(jīng),可憐的動物立即劇烈地抽搐起來?!澳慵影桑慵影?!”上尉對他的兩個男孩子重復(fù)道。這場文字游戲 簡述了他的政治信念,還有他喜愛的那一類教學(xué)方法。作為堅定的法西斯分子,他并不把腦力勞動跟某一種肌肉活動截然分開。文化不應(yīng)該僅僅只是“積極的”,還應(yīng)該是“刺激性的”、“有伸縮性的”、“令人振奮的”。某些晚上,當他看到我還在讀教科書時,他甚至還管我叫———這是他給我疼愛的唯一證明———“青蛙”,“小青蛙”,對這個外號,他期望產(chǎn)生一種刺激性效果,就仿佛每當我鉆研一門功課時,博洛尼亞的歷史性兩棲類動物就將把它幾伏特的動物電能,送入我蜷伏在印刷體文字前的身體中。
為把我的文學(xué)趣味引入正道,他突發(fā)奇想,替我報名參加了由米蘭一個大出版商舉辦的一次競賽。瓦倫蒂諾·蓬皮亞尼不久后就出版了一些作家,如莫拉維亞和維托利尼 的作品。當時———你將會明白,比方說,在30年代,法西斯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在何等程度上玷污了最不馴順的心靈———他組織了名為“鋼鐵之書”的競賽,征求一本“為小男孩而寫,而且由一個十到十三歲的小男孩來寫”的小說?!澳銈兛隙ㄖ滥蔷赖摹朵撹F之書》文叢:為少年人而出版的現(xiàn)代的、誘人的、金屬般的書籍?!保ㄟ@“金屬般的”,我猜想,應(yīng)該是對加爾瓦尼的青蛙的回憶,不過可能不太合適。)隨后(我給你再復(fù)制一個刊登在一本也是由蓬皮亞尼印制的文學(xué)年歷上的原廣告)就是那十二部不是并非紙做的而是金屬的(令人失望的是,這種著名的不易磨損的材料,竟沒有拯救一本書于遺忘)作品的書單?!拔覀兇蛩阍谶@一系列中再加上第十三本,是由一個小男孩自己寫的。請你們想一想,看到你們的作品放在所有書店的櫥窗中,在你們這小小年紀就能像大人一樣贏得某種百分比的作者版稅,這對你們將是一種何等的滿足??!”
這一金融誘餌看來很不合上尉的趣味,他考慮到自家的經(jīng)濟拮據(jù),平時也總想鞏固一下原本靠軍裝和武器還難以保障的不太穩(wěn)固的財源。但是,他在下一頁讀到的內(nèi)容,卻叫他心花怒放。出版商發(fā)出了一個震撼人心的“致家長的號召”?!敖裉斓那嗌倌?,講究實際,追求實惠,跟三十年前為十分知名的作家所寫的歷險小說帶來成功的青少年大為不同了。甚至那些長期來被認為是此類題材中的杰作,具備豐富的傳奇性和科學(xué)預(yù)見性的書,現(xiàn)在也只能歸類于簡單的歷史性獵奇之列,因為在我們今天,潛水艇穿梭于各大海洋,飛機嗡嗡地翱翔在各大洲的天空。我們難道還要停留在那樣一個時代,一部小說就足以刺激你們的兒子離家出走,把拉合爾土邦主的女兒從火刑堆上救走嗎?”
當然,我開始擺脫儒勒·凡爾納和歐杰尼奧·薩爾加里(然而,同時又覺得盧齊奧·堂布拉 的做法有些過分,他是“金屬”小說的十二位作者之一,在他那部極為現(xiàn)代的、對青少年來說極具活力的、名叫《我的三個火槍手》的作品中,他竟然把阿多斯、波爾多斯、阿拉米斯和達爾大尼央替換為……四條狗 :無疑,始終為了紀念“動物之電”);而且,在真的把我在卡薩爾薩的小女伴從水中救起之后,我沒有絲毫欲望在想象中飛越藍天,去拯救一個印度公主。但是,蓬皮亞尼年歷上的奇妙允諾,已經(jīng)不怎么能誘惑我這樣的一個人了,我通過在舊書商那里的搜索,剛剛獨自發(fā)現(xiàn)了《麥克白》、狄更斯、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些書跟潛水艇水手和飛行員的理想,跟召喚著我們青春抱負的基礎(chǔ)活力論離得是那么遙遠,更何況,我是在一個帶有神魔名稱的走廊下買到它們的,那條長廊先是圍繞著博洛尼亞的馬焦雷廣場,然后又沿著圣佩特羅尼奧大教堂的左側(cè)延伸。
人們把那些帶柱子的走廊叫做“死神柱廊”,因為它所支撐的建筑,今天改做了博物館和辦公室,以前卻是醫(yī)院。我不知道這一來歷;我照著字面的意思來理解這一地名學(xué)上的任性。在我看來,待在它們攤架后面的商人,便是世外的鬼魂使者,盡管他們肥胖的身子使博洛尼亞的烹調(diào)出了大名。我不對我自己說:“讓我們?nèi)ベI一本書,”而是說:“塔納托斯 有什么新書能提供給我嗎?”閱讀,把自己同化為小說和戲劇中的人物,對我來說,就是向法西斯分子大肆鼓吹的這一“生活”轉(zhuǎn)過背去,而進入到一種死去的神話中,面對著死神的炫耀,我那幾乎日常的受難之路在邀請我進入其中。
當巴多里奧將軍 把意大利國旗插到埃爾阿茲拉河和朱巴河的岸上時,我在其彎彎的河曲中鍛煉體魄的河流卻叫做科基特、忘川、弗雷謝通、斯提克斯 。當我待在靜靜的房間中,遠離收音機的電波,打開那一本新書時,埃塞俄比亞吵吵嚷嚷的勝利對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那本書,我是從衣服兜底掏了半天才掏出來一枚奧波爾來,在連拱廊的吝嗇鬼卡隆 手中買下的。我父親的雄辯言辭也好,瓦倫蒂諾·蓬皮亞尼的慷慨提供也好,都無法刺激我把我的羽筆浸到書中人物那鮮紅的、促人強壯的、真正男子氣的血泊中。我不會給“鋼鐵小說”的卷帙增加第十三本不銹的杰作。就算我試圖在狗性的文學(xué)中揚名,我也不會讓盧齊奧·堂布拉的四個火槍手開口,只會讓看守地獄大門的三頭犬刻耳柏洛斯 說話。隨后,輪到由我決定寫作和發(fā)表的時候,我知道,我會開始下到普路同 的昏暗王國中去。
瓦倫蒂諾·蓬皮亞尼年歷的插頁中,充滿了謎語、笑話、文學(xué)小游戲、針對名人的滑稽故事。我還記得,對這樣的一個問題:“假如你成了隱身人,你會做什么?”一個先鋒派作家回答道:“我要去鄧南遮 家里,偷偷地趴在他的耳邊說:悔過吧,你?!边@是雙重意義上的諷刺與挖苦,同時構(gòu)成一個勇敢的舉動:一切取決于人們把這一未完之句補全的方式。當絕大多數(shù)讀者(尤其是女讀者)依然被獨眼的行吟詩人⑦ 的里拉琴征服,會說:“悔過你曾誘惑了那么多的女人,在繆斯的祭壇上燒了那么多的犧牲,”(美妙的贊揚跟原則上的詛咒交織在一起,)少數(shù)真正了解他的人會明白:“悔過你曾寫了那么糟的詩”,而政治上最大膽的人說:“曾成了墨索里尼的朋友?!边@些就是作為反對派的花招,只為讓人們聽到一種被警察的糾纏壓制住了的聲音。
博洛尼亞曾是一個歷史事件的舞臺,它留在了法西斯主義的年鑒中,而我也因為我父親所扮演的曖昧角色,被牽涉在里頭。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 ,意大利藝術(shù)界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以他那狂躁易怒的性格和飄飄長發(fā)的形象,體現(xiàn)著對領(lǐng)袖 的反抗。除了某些像他那樣的知識分子和一小部分共產(chǎn)黨人之外,整個國家都對領(lǐng)袖俯首稱臣。王朝、議會、參議院只是作為點綴門面的傀儡機構(gòu)保留了下來。法西斯黨嚴密控制了銀行、工業(yè)和工會。最后的自由堡壘《晚郵報》,在阿爾貝蒂尼 離開之后也舉手投降了。只有斯卡拉歌劇院 還在享受著某種治外法權(quán)。只要領(lǐng)導(dǎo)權(quán)還在托斯卡尼尼手中,在所有學(xué)校和所有公共建筑上都掛滿了的獨裁者畫像,就決然進不了米蘭這家大劇院的門。在此期間,皮埃特羅·馬斯卡尼 ,官方的諂媚者,為了挽回他從《鄉(xiāng)村騎士》以來所有作品的徹底失敗,寫了《行會之歌》和《勞動頌》。奧托里諾·雷斯皮吉 (博洛尼亞的另一光榮?。?,普契尼死后的意大利第一號作曲家,在一些直接獻給暴君的交響詩中,竭力恭維了羅馬的山嶺、水泉和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