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雪下得優(yōu)優(yōu)柔柔,宛如害羞的女子在未名湖邊輕盈地轉了一個圈,只留下雪的香,淡淡地灑了一地。
每年冬天都盼望下雪,也許是兒時聽多了胡桃夾子、白雪公主之類的故事,總在心底存著這么一個天真的想法:奇跡容易發(fā)生在雪天。因為那時候整個世界,就像童話書的插圖一樣,美得有些不真實。
記憶中只堆過一次雪人,實在記不清到底是誰的主意,因為那次母親比我干得更賣力。她的長發(fā)卷著雪花像蝴蝶一樣上下翻飛,她的笑聲感染了許多駐足的路人。現在回想起來,母親那時可能已全然忘記了我的存在,那燦爛的笑容,自然也不是對我——或許她只是向一個遠去的夢,做一次自豪的招手。
初三那年的雪下得轟轟烈烈。期末,同桌幫我將成捆的書搬運回家。一路上,我們回顧了校園里所有的“經典笑話”,縱情地大笑,故意用走調的聲音哼一首記不全歌詞的英文歌,歪歪斜斜地破壞掉所有平整的地面。那真是一個可以不顧一切的年紀。大雪中我們懶于辨別方向,因為我們比誰都相信,每條路的盡頭都會有鋪滿陽光的天堂。在家門口,我們卻找不到言語告別。而后來我發(fā)現,這種尷尬只不過是一個開始。
高三那年的除夕夜,我與幾個朋友在街心放禮花。那晚冷得出奇,雪已積得很厚,我們每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沉重而笨拙地在冰上來回移動。其實并不是真的討厭晚上的“春節(jié)晚會”,只是一心一意想干點“離經叛道”的事,或許是種無謂的抗爭,或許是種莫名的宣泄,或許什么都不是。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禮花,怒放在無邊的夜色之中。我無可挽回地難過起來,為什么所有在夢里摩挲過千遍的事情都要以這樣的方式發(fā)生,這么輕易,這么毫無預兆?但是現在想來,“突如其來”的方式似乎也沒有那樣糟糕,就像每個女孩都曾穿上新衣在某個明媚的春天等待一個童話的降臨,然而總是要到多年以后,新衣洗洗晾晾、折折疊疊、不復往日明亮顏色的時候,她才會在不經意間,邂逅那段屬于她的故事。
在昌平的一年溫和舒緩,如同我在教學樓頂看到的環(huán)繞起伏的群山,仿佛孕育著許多情緒,只要用手指輕輕一觸,無盡的情感就會像潮水一般洶涌而來。
那一年的雪下得有些突然。記得和氣的男老師正在教室里講著磨鏡片的斯賓諾莎,我們的目光卻在剎那之間投向了飄雪的窗外并且再也無法收回。下課后我給家里打電話,語無倫次地告訴父母有多少人在教學樓里吃“炒面”,有多少人提著大包小包準備坐車回家,還有多少人如我一樣激動得有些結結巴巴。末了,我才記起補充一句“今天的雪很大,很大”。
那晚我參加了平生第一次的“圣誕舞會”,難忘的是會場四周五彩的氣球與滿眼詩般美麗的女生,還有那一路行來,安詳恬靜的銀色世界。雖然我的鞋帶綁得很緊,以致終究沒有將哪只鞋子留在積雪的臺階上,但我心里還是流淌起了那支關于唯美童話的藍色舞曲。
雪霽天晴,同屋的女生手挽手去賞雪。我們將笑聲撒遍田野,在白樺林里相約“永遠”。如今,雖然我們都已發(fā)現“永遠”比我們想象得更加遙遠,但那年冬天的雪卻真的冰在各自心靈的某個房間,化作一枚枚透明的書簽。
燕園的雪景自有萬種風情。那日獨自在湖邊漫步,雖然積聚的驚嘆在胸口猛烈撞擊,我卻始終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生怕一個微響,都會驚動這夢幻般的玲瓏世界。心是一個玻璃容器,你捧著它,讓它免受現實的打磨,讓它不受塵世的沾染,你會十分辛苦,然而一旦經過雪的沖洗,它必會剔透得再也掩不住一絲想飛的勇氣。
讓我們一起在記憶中做一次無主題的沉浮。想想多少次從圖書館踏出去就望見凝重而蒼老的博雅塔映照著明凈如水的天空,想想多少次在路燈下看見自己被拉長的影子像秋葉的脈絡一樣伸向不知名的遠方,想想多少次在鳳凰花開的時節(jié)看見畢業(yè)生提著行李在西門外徘徊遲遲不肯離去,想想多少次在余暉脈脈的黃昏聽見長椅上白發(fā)的教授閑聊著當年的書生意氣,想想收到家書時的欣喜,想想遭遇冷落時的孤單,想想與朋友在風中擁抱的悸動,想想一個人在街頭游蕩的悵然。這一切的一切,在飄雪的季節(jié),都會有如瘋長的狗尾草,不可遏止地露出形跡。因為雪總是來得那么輕易,那么神秘,讓你無法防備,它冰冷的氣息會真真切切地滲進你的每一個毛孔,然后喚醒你最深處的記憶。
一年又一年,雪在夢境與現實之間延續(xù),一天又一天,我在歡欣與遺憾之中成長。青春是一種美麗卻永不回頭的東西,如同那些散落天涯的朋友再也無法找回,如同那些擦肩而過的路人再也無法相遇,如同那些消逝的情感,那些曾經點燃我生命的光芒,再也無法重溫。我們只有向前,繼續(xù)你我尋找“金銀島”的漫漫旅程。如果哪天空中飄來一段熟悉的旋律,那首我們曾經共同吟唱過的關于愛與被愛的歌曲,大家一定要記得尋著歌聲的方向,做一次心的眺望,那時我們必能相互輝映,交織成最璀璨的星空。
今早的雪下得優(yōu)優(yōu)柔柔,我舉著話筒,不知該撥通誰的電話。站了半天,抬頭突然發(fā)現:縱然心里有情,雪已無痕。
又到一年寄卡時
年末,去寄賀卡——送給小學老師、初中老師、高中老師的新年祝福。
1985年,第一個教師節(jié),在母親的指導下,送出了平生第一張賀卡。此后,年年寫卡,讀書越久,送卡越多。
入北大后,除了教師節(jié),元旦也開始寄卡。最初是為了謝師恩,后來是為了送祝福,現在卻是為了報平安。
以前寄卡,總是去樓長室買郵票——站在窗口,看樓長用鑰匙打開抽屜,將一大版二十分面值的郵票取出來,然后一枚枚仔細地數給我。
后來,郵資翻倍,樓長室卻一直沒有新面值的郵票。有一年,樓長告訴我,她那里將不再代售郵票?!艾F在寫信的人很少了?!蹦且淮?,我“接手”了老太太所有的二十分郵票,給每張賀卡都貼上了“四方聯”。
有一段時間,寄卡也要排隊。倘若隊伍里男生多,等候的時間就不會太長,如果女生多,就得耐心一些。男生寄卡大多干脆,從書包里掏出來,無論多少,全一次性塞入郵筒。女生寄卡大多仔細,一張張點數,一封封確認,再一絲不茍地逐一投入郵筒。臨走,有的女生還會不自覺地四下張望,仿佛擔心真會有一兩封信從她們的指尖悄悄溜掉。
那時一到年末,郵筒就經常處于“飽和”狀態(tài),只好趕著開箱時間寄信——如果郵車剛走,郵筒自然有片刻的寬松。如果郵車剛來,就可以直接將信投入郵遞員的大麻袋里。
真正臨近圣誕,寄信倒又方便——郵局門口會像墻壁似的豎起一大排郵筒,一個省一大格。雖然從早到晚都有好多學生擠在一起,往高高低低的三十多個木格里塞信,那個“臨危受命”的特制郵筒卻總能一封不落、“照單全收”。
然而,英雄終有遲暮,近幾年大郵筒的風光漸退,今天找了一圈,竟不見它的蹤跡。郵局門前,只有無數個漠然的眼神,匆匆交錯。新年將至,燕園的歡騰卻似怎么點也點不著了。
寄了十幾年賀卡,執(zhí)筆的心情雖年年不同,落筆的文字卻歲歲無差。
那年教師節(jié)后,我收到了一封長信,是初中語文老師的愛人寫來的。他說很感謝這些年我寄的賀卡,那是徐老師在病床上最大的安慰,但如今老師已過世,以后就不必再寄了。讀信的時候,我一陣心虛——這么多年,竟一直沒有打聽老師的消息。寄卡又有何用?無非是自我粉飾。
此后,開始給老師們打電話,假期也跑去探望。漸漸地,我獲得了很多老師的新地址,不再一相情愿地將賀卡寄到學校。而在此之前,好幾位已經退休的老師,都會為了我的一張賀卡,專程回學校去。
小學語文老師告訴我,她有次出門半年,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學校收發(fā)室找我的賀卡。管信的老頭說沒有,她不信?!翱隙ㄓ?,她每年都給我寄?!睆埨蠋熣f這話的時候,嘴角有掩不住的得意。結果,在一大堆無人認領的信件底下,她終于找到了那一張賀卡。
小學數學老師與我父母住得近,最近幾年,我很少去拜訪她,她倒經常去看望我父母。她告訴我母親,我寄的三十多張賀卡,她都仔細收在一個大鐵盒里?!鞍眩??!蹦赣H也替我困窘,“應該的,這是她應該做的?!?/p>
初中數學老師一收到信,就會給我打電話。她告訴我自己已搬去另一個城市和女兒同住。電話里她總是噓寒問暖,千叮萬囑,一再邀請我去做客。那年暑假,我去看她。大雨天,她帶我四處逛,像孩子一樣興奮。
高中語文老師還在指導文學社的創(chuàng)作。每次社刊出版,他都會寄一本給我。那些青春稚氣的文字,夾雜著昔日校園甜美馥郁的桂香,總是令人迷醉。
有次參加同學婚禮,遇見了高中英語老師。酒后,他沖我嚷:“這些年只有你一直給我寫信?!蔽乙惶ь^,猛然發(fā)現,當年意氣風發(fā)的陸老師也老了——兩鬢霜白,笑臉如菊。
從郵局回來,打開樓下的信箱,發(fā)現好幾位老師已給我寄來了新年問候。王老師說給我寄了一包土特產,讓我注意查收。
世上很多事,付出與收獲都不成正比。而得到這么多,無非是寫了一張賀卡。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寄賀卡的時候,總會想起高中數學老師最喜歡的句子。
默默改變的,不只是我們的眼神。
一成不變的,也不只是那個落款——
您的學生?! ?/p>
圣誕,又是圣誕
“選擇性失憶”近來已成習慣。腦海中,很多人只余下輪廓,很多事只記得結果,很多日子就像被雨淋透的字條,即便迎著艷陽,也只見著一片模糊。
怎么也想不起去年圣誕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