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件事必須記住。無論文學上的商業(yè)活動多么可觀,就其本身看來,相對而言還是不夠的。其次,文學活動決非是一個永恒不變的證明——證明標志著真正的文明人的精神狀態(tài)。
我們對每周出版一期的“文學報刊”姑且不論,看看每天早晚出版的報紙,你即可了解到事情的真正意義。讀讀日報吧——三便士一份或半便士一份的——想想它都留下了什么印象。或許有幾本書被“得到短評”了,假定這樣的“短評”無論如何是值得注意的,你再把它所占用的版面,與人們生活中對于物質(zhì)上的興趣所占用的版面相比,你就可以衡量一下在知識上所作的努力,對于普通人究竟有多重要。那些讀書的公眾——就讀書這個詞值得考慮的任何意義而言——是非常非常少的;即使明天印刷圖書的工作統(tǒng)統(tǒng)停止了,并不會感到有任何欠缺的公眾大有人在。有關(guān)學術(shù)著作的廣告雖然頗讓人受到鼓舞,但事實上它們也只是面對少數(shù)幾千人而已,這些人分布在整個講英語的世界里。許多很有價值的書緩慢地銷上幾百冊。有一些男女,將買嚴肅文學作品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們還習慣去公共圖書館里——總之他們把這視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事——假如把大英帝國各個地方這樣的人都集中起來,他們?nèi)绻荒苁媸娣卮诎栘愄卮髲d里,那我可真是大錯特錯了。
但即便如此,難道這不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嗎?——即我們的時代在向著文明的特性發(fā)展,這正如從熱愛知識的東西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關(guān)于知識與情感方面的著作,以前什么時候傳播得這么廣泛過?少數(shù)真正富有才智的人,不是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嗎?難道他們不是實實在在地引領(lǐng)著前進的路,無論大眾多么緩慢、散亂地跟在后面?
我是樂意相信這一點的。當令人憂郁的證據(jù)強加到我身上時,我常對自己說:想想理性的人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情形吧,想想他多么辛勤地把光明散布到各處,既然人類已發(fā)展到今天,這樣的努力又怎能被盲目粗野的力量壓倒?是呀,是呀。不過這個我親切地視為有理性的人——他既自己受到啟迪,又給人以啟迪——這個我緊隨其后的創(chuàng)造者、研究者、演講者或勤學的紳士,他總是代表著正義、和平、美好的舉止與純潔的生活嗎?總是代表著走向真正文明的所有事物嗎?這是一種帶有書生氣想法的錯誤推理。經(jīng)驗從各個方面都證明,即便旺盛的精神生活也只是人的一個方面,而他的另一方面在道德上卻是尚未開化的。一個人可能是杰出的考古學家,但他對人類的理想?yún)s會毫無共鳴。歷史學家、傳記作家甚至詩人,也有可能是貨幣市場的賭徒,社會上拍馬屁的人,大喊大叫的沙文主義者,或者是肆無忌憚的幕后操縱者。至于“科學的領(lǐng)路者們”,哪一個樂觀者敢于聲明他們站在高尚的美德一邊呢?假如人們必須這樣來看待那些站出來,并聲稱自己就是給人指導與鼓舞的人,那么只是傾聽的人又如何呢?讀者大眾——啊,讀者大眾!一個審慎的統(tǒng)計學家不會貿(mào)然說,那些實際上閱讀了優(yōu)秀圖書的人,二十人中只有一人與其作者懷有共鳴。這些裝幀漂亮、高雅可喜的叢書,似乎得到人們廣泛的贊同,但你以為它們保證會受到所有買者真正的賞識嗎?記住,有些人買書是為趕時髦,欺騙鄰居,或甚至是為了取悅自己。想想那些希望贈送廉價禮物的人,那些只是喜歡書的外表的人。最重要的是不要忘了忙碌的大眾,他們的熱情并非取決于知識和信念;他們是一大群半受教育者,是我們這個時代富有特性、充滿危險的人。他們確實買了大量的書。在這些人當中,只有少數(shù)人的大腦和良知才證明他們應該有那種熱情,假如我對他們不予承認,蒼天也不容忍。對于這樣的人——一萬人中有十個——給予一切幫助和兄弟般的安慰吧!可是許多油腔滑調(diào)的人呢,那些裝腔作勢、連書名和作者名都讀不正確的人,那些帶著濃重的鼻音把韻律給抹殺的人,那些多出六便士將未切的書頁糟蹋的人,還有隨時給書商計算折扣的人——從他們當中,我能看到未來一個世紀的希望嗎?
我得知他們教育欠缺的狀況將會得到改善。我們正處在過渡階段,一邊是情況不佳的舊時代,只有少數(shù)人才享有做學問的特權(quán);一邊是幸福的未來,所有人都將自由地接受教育。這一論點是不幸的,因為教育是一種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獲得的東西,不管你怎么教育,只有少部分人才會從你極大的熱情中獲益。期望在貧瘠的土地上得到豐收是徒勞的,凡人終究是凡人:假如他越來越意識到了權(quán)力,假如他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自作主張,假如他手中掌握了國家所有的物質(zhì)資源,唉,你就會遇到目前這種狀況——它以其不受歡迎的精神力量,隱隱地威脅著每個受到祝?;蛟{咒的英國人。
二十三
每天早晨我醒來,我都感謝上天給了我安寧。這便是我的祈禱。我記得在倫敦的日子里,自己會在睡眠中被撞擊聲、叮當聲、咆哮聲和尖叫聲驚醒,而我又有了意識后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憎恨周圍的生活。木頭和金屬發(fā)出的噪音,車輪的轆轆聲,各種工具的敲打,刺耳的鈴聲——所有這些夠糟糕的了,而更糟糕的還是有人大喊大叫的聲音。在這個世上,最使我氣憤的莫過于某個傻瓜歡笑時發(fā)出的吼叫或尖叫,最使我憎恨的莫過于有人大怒時又喊又鬧。如果可能,除了幾個可親的人外,我決不愿再聽見人說話的聲音。
在這兒,無論我或早或遲醒來,我都置身于舒適的寧靜之中。偶爾路上會傳來馬蹄富有節(jié)奏的嘚嘚聲;也許有一只狗從鄰居的農(nóng)場里發(fā)出吠叫;或者一列火車從埃克斯的另一邊遠遠地傳來輕柔、低沉的聲音。不過,這些幾乎就是我不得不聽到的了。一天中任何時候傳來的聲音都極為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