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機轟炸是事實,但另一個事實在于,祠堂在衙門,保存族譜的人也都住在衙門,而衙門并沒有中彈。族譜究竟是什么原因弄丟掉的,現(xiàn)在無法說清,也沒必要說清,總之它是丟了,半島人亂了輩分。丟族譜本身并不能造成輩分的混亂,主要是后來人給孩子取名,自覺不自覺地都把代表輩分的那個字去掉了。問為什么,他們說,加上那個字不好聽。好不好聽是次要的,掙脫某種束縛,才是骨子里的。亂了輩分,誰是姑誰是姨,誰是叔誰是舅,兩三輩人分得清,再過幾輩,就懶得梳理,男女間必然要發(fā)生的事,也就聽之任之地發(fā)生了。兩人對上了眼神,再說幾句只有他們自己能聽懂的話--這些話與他們渴望的那件事毫無關(guān)系,卻字字句句都是關(guān)系--就鉆進玉米林、甘蔗林,或四面背人的野草叢中。那時候,女人眼里的天空總是那么高遠,男人的目光卻是短淺的,他們眼里沒有天空,只有女人和土地。這兩樣?xùn)|西,都必將讓他們勞碌一生。
但就半島的姑娘們而言,未婚先孕,大多是跟自己的未婚夫,即便還沒有未婚夫,也有躲在陰影里的相好。這很好辦,發(fā)現(xiàn)苗頭,立即置辦嫁妝,三下五除二地嫁過去了事。至于那些躲在陰影里的家伙,將他拉到太陽底下來,象征性地找個媒人一說,也就是正經(jīng)未婚夫了。
反正,她都是某人的婆娘了。
可是羅秀呢?羅秀算是誰的婆娘?
那天張云梅給羅疤子說這件事情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充分考慮了他的承受能力。但他還是吐了血。這個曾經(jīng)不怕天也不怕地的人,現(xiàn)在已變得相當(dāng)脆弱了,老鼠在屋子里跑動,他也要驚悚,而且會花去許多工夫,弄清楚那究竟是不是老鼠,是多大的一只老鼠。
那天張云梅是這樣說的:"我們秀兒瘦成那樣,是不是有啥毛病沒查出來?"
羅疤子說:"我看她不瘦。"
又說:"你要把她養(yǎng)成肥豬?"
很顯然,他說女兒不瘦,指的是女兒的腰。
張云梅順勢引導(dǎo):"秀兒的身上也不來了。"
羅疤子沒言聲。他平時不關(guān)心女人的事情。張云梅剛上四十,每月都有客人登門,但你要讓羅疤子說出老婆的經(jīng)期,連個大致的時間他也是說不出來的。
張云梅說:"秀兒身上已快有五個月沒來了。"
羅疤子愣了一下,望著女人的眼睛。那雙眼睛很濕,含著對生活喪失全部抵抗力的乞求。
羅疤子說:"放你媽的屁!"
"但愿我是放我媽的屁……可那不是屁呀,那是看得著也摸得見的呀!"
羅疤子緊緊地咬著牙齒,沉默了片刻,然后"撲哧"一聲,一口血從他嘴里飛了出來。
血黏稠如膏,因此飛翔得并不痛快,經(jīng)過羅疤子的牙齒時,被堅固的長牙撕裂了,一半留在嘴唇上,一半掉進腳前的灰土里。掉進灰土的那一半,好奇地彈動著。那時候,兩人坐在沒蓋屋頂?shù)钠珡B里,月光遍地,這口血,平生第一次看見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