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五更醒來，想道：“嚴世蕃這廝，被我使氣，逼他飲酒，他必然記恨，來暗算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為強。我想嚴嵩父子之惡，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寵信甚固。我官卑職小，言而無益，欲待覷個機會，方才下手。如今等不及了，只當做張子房在博浪沙中椎擊秦始皇，雖然擊他不中，也好與眾人做個榜樣。”就枕頭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有了，起來焚香盥手，寫就表章。表上備說嚴嵩父子招權(quán)納賄，窮兇極惡，欺君誤國十大罪，乞誅之以謝天下。圣旨下道：“沈煉謗訕大臣，沽名釣譽，著錦衣衛(wèi)重打一百，發(fā)出口外為民?！眹朗擂钊朔指跺\衣衛(wèi)官校，定要將沈煉打死。喜得堂上官是個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陸，名炳，平時極敬重沈公的節(jié)氣；況且又是屬官，相處得好的。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個出頭棍兒，不甚利害。戶部注籍保安州為民。沈煉帶著棒瘡，即時收拾行李，帶領(lǐng)妻子，雇著一輛車兒，出了國門，望保安進發(fā)。

原來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個兒子。長子沈襄，本府廩膳秀才，一向留家。次子沈袞、沈褒，隨任讀書。幼子沈袠，年方周歲。嫡親五口兒上路，滿朝文武，懼怕嚴家，沒一個敢來送行。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說，且喜到了保安州了。那保安州屬宣府，是個邊遠地方，不比內(nèi)地繁華。異鄉(xiāng)風(fēng)景，舉目凄涼，況兼連日陰雨，天昏地黑，倍加慘戚。欲賃間民房居住，又無相識指引，不知何處安身是好。正在徬徨之際，只見一人打個小傘前來。看見路旁行李，又見沈煉一表非俗，立住了腳，相了一回，問道：“官人尊姓？何處來的？”沈煉道：“姓沈，從京師來。”那人道：“小人聞得京中有個沈經(jīng)歷，上本要殺嚴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沈煉道：“正是。”那人道：“仰慕多時，幸得相會。此非說話之處，寒家離此不遠，便請攜寶眷同行，到寒家權(quán)下，再作區(qū)處?！鄙驘捯娝忠笄冢坏脧拿?。行不多路，便到了。看那人家，雖不是個大大宅院，卻也精致。那人揖沈煉至于中堂，納頭便拜。沈煉慌忙答禮，問道：“足下是誰？何故如此相愛？”那人道：“小人姓賈，名石，是宣府衛(wèi)一個舍人。哥哥是本衛(wèi)千戶，先年身故，無子，小人應(yīng)襲。為嚴賊當權(quán)，襲職者都要重賂，小人不愿為官，托賴祖蔭，有數(shù)畝薄田，務(wù)農(nóng)度日。數(shù)日前聞閣下彈劾嚴氏，此乃天下忠臣義士也。又聞編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見，不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說罷又拜下去。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袞、沈褒與賈石相見。賈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內(nèi)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發(fā)車夫等去了。分付莊客宰豬買酒，管待沈公一家。賈石道：“這等雨天，料閣下也無處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請安心多飲幾杯，以寬勞頓?！鄙驘捴x道：“萍水相逢，便承款宿，何以當此？”賈石道：“農(nóng)莊粗糲，休嫌簡慢?！碑斎召e主酬酢，無非說些感慨時事的說話。兩邊說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見之晚。

過了一宿，次早沈煉起身，向賈石說道：“我要尋所房子，安頓老小，有煩舍人指引?！辟Z石道：“要什么樣的房子？”沈煉道：“只像宅上這一所，十分足意了，租價但憑尊教?！辟Z石道：“不妨事?！背鋈ヵ搅艘换兀D(zhuǎn)來道：“賃房盡有，只是齷齪低洼，急切難得中意的。閣下不若就在草舍權(quán)住幾時，小人領(lǐng)著家小自到外家去住。等閣下還朝，小人回來，可不穩(wěn)便？”沈煉道：“雖承厚愛，豈敢占舍人之宅？此事決不可！”賈石道：“小人雖是村農(nóng)，頗識好歹。慕閣下忠義之士，想要執(zhí)鞭墜鐙，尚且不能；今日天幸降臨，權(quán)讓這幾間草房與閣下作寓，也表得我小人一點敬賢之心，不須推遜?！痹挳?，慌忙分付莊客，推個車兒，牽個馬兒，帶個驢兒，一伙子將細軟家私搬去，其馀家常動使家火，都留與沈公日用。沈煉見他慨爽，甚不過意，愿與他結(jié)義為兄弟。賈石道：“小人是一介村農(nóng)，怎敢僭扳貴宦？”沈煉道：“大丈夫意氣相許，那有貴賤？”賈石小沈煉五歲，就拜沈煉為兄。沈煉教兩個兒子拜賈石為義叔，賈石也喚妻子出來都相見了，做了一家兒親戚。賈石陪過沈煉吃飯已畢，便引著妻子到外舅李家去訖。自此，沈煉只在賈石宅子內(nèi)居住。時人有詩嘆賈舍人借宅之事，詩曰：

傾蓋相逢意氣真，移家借宅表情親。

世間多少親和友，競產(chǎn)爭財愧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