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香港去廣州,搭小火輪一個晚上就到。海上沒有浪,艙里也相當(dāng)舒服。
我們買的是二等票,搭的艙是尾樓。每人一張帆布椅,許多帆布椅緊密地排列著,而且背靠著背,一共有五六排,中間留了兩條過道。一個艙里容納好幾百人,每個人都要吃點心,談話,吵鬧是意料中的事。不過艙里有好幾面窗,還有電扇,所以空氣并不十分壞,至少不會使人透不過氣來。
有茶,還有瓜子和糖果。艙里本來干凈,但是不到一會兒,地板上就滿是瓜子殼、痰和別的臟東西了。
艙里有賣黃色小說的,也有賣《良友》和《時代畫報》的,但生意比起賣中西飲食的來卻差了些。還有一個叫賣牛肉干的人,他開始了長篇的說教。我不懂他的話,只聽見一些單字,如“人生”之類。但是聽他的聲音,看他的姿勢,我覺得他很可以做一個大演說家。結(jié)果,他把一個小箱子的牛肉干賣光了。
那個人賣完了牛肉干,馬上又掛出一方紅白布做的藥房的廣告旗,賣什么“十靈丹”。他自然不會忘記他的漂亮的說教。他的聲音很響亮。我正預(yù)備睡覺,卻給他吵得不能夠閉眼。后來他賣完了“十靈丹”收拾起箱子走開了,我斜對面那四個姑娘又叫茶房擺好桌子打起麻將牌來。
這一晚我總算睡了三四個鐘頭。天剛亮,一個叫賣“化痰止咳藥片”的人就把我吵醒了。我不愿意聽他說教,把臉洗過(等候洗臉的輪值,是要花費許多時間的),便跑到艙外去。天已經(jīng)大亮,船也駛進珠江了。
兩岸都有樹木,樹叢里忽然響起了有規(guī)律的、緩慢的鑼鼓聲。我正在驚疑間,一條龍船從樹林后面的支流中駛了出來。接著又竄出另一條,船身比前一條更短。
小火輪上的人看見龍船就高興地叫起來,龍船上的人也用歡呼回答。那條長的龍船上面有幾十個劃船的人,他們一齊下槳,船很快地流起走了。
我才知道今天是舊歷端午節(jié)。
我回到艙里,看見那個叫賣藥品的人正在做生意。一個顧客給他一個銀圓,他接到手里不留心把它落在地板上,后來他費了許多工夫找尋,都找不到。他馬上收拾了藥箱,帶一副焦急的面容在這附近徘徊。他接連搬開幾把椅子,又移動客人的行李,也沒有用。后來茶房把帆布椅全收起來、地板上再沒有什么東西遮攔他的眼睛、看看希望就要完全斷絕了時,一個客人忽然無意間在腳邊一張破報紙下面發(fā)現(xiàn)了那個銀圓,他才歡喜地提著箱子走了。
船到了廣州,每個客人爭先恐后地上岸,扶梯上變得格外擁擠了。我們不愿意跟別人搶先,便把行李提到艙外走廊上欄桿旁邊,在皮箱上面坐下來,安靜地望著對岸的景物。
船上一個工友被海關(guān)警察追趕著,從里面跑出來。他穿一身香云紗衣褲,手里拿了兩個紙包。他很快地翻出欄桿,往水里一跳。撲通一聲。起初我們還看見他的頭,以后他就完全藏進水里去了。海關(guān)警察朝水面望了一陣,笑著罵了一聲“丟那媽”,也就走開了。
我們等別人都下了船,才從容地作登岸的準(zhǔn)備。我剛走到扶梯口,又看見那個工友。他一身濕漉漉的,手里的紙包卻沒有了。他的臉上帶著勝利的笑容,一對眼睛活像老鼠眼。
我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從水里爬到船上來的。
朋友笑著對我說:“這就是生活的斗爭。”
那個工友聽見他的話,望著我們笑了笑。
我也會意地笑了笑。
在一個小火輪的“尾樓”里,我看見了中國社會的輪廓。
1933年5月底在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