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半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發(fā)布里還在巴黎。
有一天我和他去聽了波蘭大科學(xué)家波龍斯基的講演,講題是《人類的將來》。
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在潮涌似的人群中擠出了一條路離開哲人館的時候,那位白發(fā)飄飄的老科學(xué)家的最后一段話還在我的耳邊:
“我沒有家,世界就是我的家。我無論走到什么地方,我都覺得是在我自己的家里。各處的人都一樣地歡迎我,好像我是他們的一個親人,一個同胞。國家的界限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在世的時間也許不多了,然而我做了五十年的科學(xué)工作以后看見人類一天天地逼近那個偉大的目的,我真是萬分高興。一想到將來四海一家的那一天,一想到我們子孫的無限幸福,我覺得一個人幾十年的工作算不得什么,但是我已經(jīng)得到很大的報酬了?!?/p>
這樣的話從七十多歲的老人顫動的嘴唇里吐出來的時候,全會場的聽眾像著了魔一樣,都屏息地聽著。我呢,熱淚已經(jīng)濕潤了眼睛,可是我心里反倒暢快。我好像進(jìn)入了幻想的境界,忘記了周圍的一切,聽眾狂熱的拍掌歡呼聲驚醒了我,我還想多看波龍斯基兩眼,可是他已經(jīng)走下講壇了。
我們在圣米雪爾大街上慢慢地走著,我還在細(xì)細(xì)回味波龍斯基的話。
“你覺得他的演說怎樣?”我的意大利同學(xué)發(fā)布里忽然問我道。
“好極了,尤其是最后的一段叫人感動?!蔽也患偎妓鞯鼗卮?。
“你是說他的詞令好呢,還是意思好?”他淡漠地問道。
我毫不遲疑地答道:“自然兩樣都很好。我相信四海一家的日子不久就會來了。我們不論想去什么地方,就可以到什么地方。在那里就好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樣。這樣的日子遲早會來的,并不要多久?!蔽业脑捠菑奈倚睦锍鰜淼?,我那時的激動,很難找到恰當(dāng)?shù)脑拋硇稳?。我覺得我的整個心都在說話。后來我又加上一句:“你在我們法國不覺得像在你的家里一樣嗎?”
“不,你不懂得?!彼纯嗟亍⒍潭痰卣f。
“為什么呢?”我驚奇地說。我望著他的眼睛。我忽然記起來,在我跟他認(rèn)識的幾個月里面,我很少看見他的笑容,我又說:“尼克,告訴我,你有什么悲哀?”
“維克多,你不會了解,”他憂郁地?fù)u著頭,然后又大聲說,“你懂得什么叫做‘亡命’嗎?”
他當(dāng)然不是向我問這個字的意義。我明白他的問話。但是我用什么話來回答他呢?我一生從沒有離開法國。我的父母在這里,我的親戚在這里。我過著舒服的生活,安安靜靜地在大學(xué)里、在圖書館里繼續(xù)我的文學(xué)史的研究。我知道什么叫做“亡命”嗎?
我拿什么話來回答發(fā)布里呢?他為什么要提出這個問題呢?我正要找話來回答,他卻又說了:
“來,你跟我到我家里去,我要告訴你?!彼穆曇舻统?,但是很嚴(yán)肅,使我起了一種惶恐的感覺,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話要告訴我。圣米雪爾大街的咖啡店里很熱鬧,音樂和談笑聲送到我的耳邊來,刺痛了我的耳朵。不知道為什么我也傳染到了發(fā)布里的無名的悲哀。
發(fā)布里的住處就在拉丁區(qū)的一條小街里,旅館的名字我從來不注意,他的房間在第四層樓。一百四十法郎一月的房租就可以說明房間的不好。我一進(jìn)屋就聞到煤氣,因為他在房間里做飯。他的經(jīng)濟(jì)情形當(dāng)然很差。
“這就是亡命的生活!”他讓我坐下以后,自己就在房里大步踱起來,忽然說了這句話。停了一下,他又說下去:“你們這般人是不會懂的。這種亡命生活!這種可怕的亡命生活!……”
我從前疑心他是一個亡命者,現(xiàn)在知道他果然是了。
“你曉得什么叫做‘亡命’嗎?這就是離開你的家庭,你的親友,拋棄你的一切!”他憤激地說,愈說聲音愈激昂,“不許你住在那個你知道得更真切的地方,不許你跟你所愛的人共同工作。還有呢,那永久的飄泊!到處的歧視!到處的壓迫!沒有一個可以工作的固定的地方,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我不論走到哪里,總覺得自己是一個異邦人,一個陌生者。我到過比利時,我到過西班牙,我到過德國以及別的地方,可是沒有一處住上半年的。到處的歧視,壓迫,驅(qū)逐,世界上快要沒有我立足的地方了。這種亡命的生活,你想,誰能夠長久忍受下去!你看……”說到這里他走到我面前把左手伸給我看。五根手指上都布滿著齒痕,密密麻麻,像蜂巢一般。奇怪我以前怎么會不曾注意到!
“這是我用自己的牙齒咬的,”他不等我發(fā)問,便做出殘酷、堅忍的樣子給我解釋說,“我這一年來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生活了。每天晚上全個巴黎都睡去的時候,我的心燃燒著一種不能撲滅的烈火,和一種壓抑不住的欲望。我想回到那里,回到我所知道得更真切的人民那里,去幫助他們。然而這只是一場夢。一只鐵腕壓住了整個地方。我呢,人家不許我回去。我每一想到藍(lán)天的意大利,想到匍匐在法西斯鐵腕下面的人民,想到我那永遠(yuǎn)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我的整個心都要燃燒起來了。我只得用力咬這五根手指,才可以使心里的火漸漸地熄下去。自然這是很痛苦的,但是我那愿望在心里燃燒的時候,那比痛苦還要更難忍受呢!……不錯,波龍斯基是有理的,世界就是他的家,他不論到什么地方,人們總是一樣地歡迎他。我呢,在我,世界就變得這樣窄小了。我到處被人驅(qū)逐。現(xiàn)在就在這里,我也不知道還能夠住多久。一個思想時時在震撼我的腦子,我清楚地知道要是我在這里也給人驅(qū)逐,那么我到什么地方去呢?……”他發(fā)狂似地笑了起來。“哈哈,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我立足的地方了。”
我知道他的話是真實的,但是我卻好像在做夢。這樣的事怎么會是可能的?在這樣大的世界中竟然會有人找不到一個立足的地方!我同情地、驚疑地望著他。他的眼睛里射出來強(qiáng)烈的光,我知道他那個永遠(yuǎn)壓不住的愿望又在燃燒了。我找不到話來安慰他,便站起來,向他告辭。
“不,不要去,這里寂寞得很!死,這里只有死,我怕,我忍不住!”他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說。
我便留在他家里用了晚餐。吃過飯他又說在屋里很悶,約我一道出去散步。
出了旅館我們又在紅天下面了。在夜晚,巴黎的天空是紅的,圣母院的兩個高聳的鐘樓黑森森地突出在紅天中,顯得十分可怕,這條街上的古建筑物顫巍巍地立在半黑暗里,似乎要倒下去的樣子。兩三個喝醉了的行人在我們面前哼著小曲走過。一切都增加了發(fā)布里的悲哀。他又嘆息起來:
“啊,在我們那里,這時候是多么美麗??!在月明之夜,在藍(lán)天底下,同自己所愛的人……”他似乎進(jìn)了夢境,以后的話說得很低,我聽不清楚了。
走不多遠(yuǎn),剛走入圣米雪爾大街,他忽然又煩惱地說:“不走了,我要回去了。我實在忍不住……”他不等我答話便徑自去了。
他走得很快。我想喚他,可是他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只有他的黑影還在紅天下面顫巍巍地抖動。
我癡立著。紅天的巴黎與藍(lán)天的意大利在我的腦子里打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