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不住地往靜寂的深淵里落下去。連電燈光也漸漸地黯淡了。月光涂白了玻璃窗,窗帷的淡淡的影子躺在屋角。窗外相當明亮。窗內(nèi)只有鐘擺的單調(diào)的響聲慢慢地蠶食著時光。覺新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吁嘆,但是聲音也很低微,剛剛送進覺民的耳里就消滅了。
于是汽笛聲響起來,永遠是那種拉長的尖銳的哀號。覺民吃驚地睜大眼睛看四周,并沒有什么變動。覺新有氣無力地叫了兩聲:“何嫂!”沒有聽見應聲。他便站起來,走到方桌前點燃了油燈盞,然后回到活動椅那里坐下。他的眼光又觸到了桌上的信箋,他提起筆想寫下去。但是電燈光開始變了顏色,紙上的字跡漸漸地模糊起來。他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又把筆放下,無聊地抬起頭望著電燈。電燈完全收斂了它的亮光,燈泡里只剩下一圈紅絲,連紅絲也在逐漸褪色,終于淡到什么也沒有了。清油燈在方桌上孤寂地發(fā)亮,照不明整個房間。月光趁機爬進屋里。沒有燈光的內(nèi)房里黑地板上全是樹影和窗帷影子,外屋里到處都有月光。
覺民忍耐不住突然站起來。他帶了一點悲痛對他的哥哥說:“大哥,你再結(jié)一次婚也好。這種日子你怎么能夠長久過下去?你太寂寞了!你只有孤零零一個人。”
“這不行,這不行!怎么連你也這樣說!我不能做這種事!”覺新好像聽見了什么不入耳的話,他搖著頭拒絕地說。
“但是你一個人過這種日子怎么行?”覺民憐憫地望著哥哥,同情地說。
“我能夠過。什么樣的日子我都過得了,”覺新忍住眼淚說。方桌上的清油燈突然發(fā)出一個低微的叫聲熄了。
覺民站起來。他不去點燈。他咬著嘴唇默默地在房里踱了幾步。月光把他的眼光引到窗外。那里是一個潔白、安靜的境界。芍藥,月季,茶花,珠蘭和桂樹靜靜地立在清輝下,把它們的影子投在畫面似的銀白的土地上。他的眼光再往屋內(nèi)移動。掛著白紗窗帷的玻璃窗非常明亮。覺新的上半身的黑影仿佛就嵌在玻璃上面。他垂著頭,神情十分頹喪,坐在那里。
覺民在屋中站住。他注意地看他的哥哥。他忽然覺得哥哥近來憔悴多了,老多了。他不禁想到覺新在這些年中的遭遇。他沒有時間細想。許多事情變成一根很結(jié)實的繩子,縛住了他,把他拉向他的哥哥。他走到寫字臺前,把身子靠在寫字臺的一個角上。他充滿友愛地對覺新說:
“大哥,這幾年我們太自私了。我們只顧自己。什么事都苦了你。你也應該愛惜你自己才是。我以后一定要給你幫忙。”
覺新一把捏住覺民的手,感動地說:“二弟,我感謝你。我明白你的好意。你自己好好地努力吧。”他灰心地搖搖頭:“你不要管我。我是沒有望的了。我知道我的命是這樣?!?/p>
“你不能相信命,你應該知道這不是命運!”覺民熱烈地反駁道。
“二弟,是命不是命,我也不能說。不過我還有什么別的辦法?這幾年你們都看見……”覺新無力地答道。
“過去的事我是看見的,現(xiàn)在不要管它。以后的事不能說沒有辦法,你應該……”覺民又勸道,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覺新打斷了。覺新?lián)u頭苦笑道:
“以后?你看以后我又能夠有什么希望?……”
覺民正要說話,卻又被人打岔了。這次從門外送進來一個少女的聲音,喚著:“大哥?!庇X民知道來的人是誰,便把臉掉向門口看。
門簾一動,隨著月光閃進來一個少女的身子。她在外面就聽見談話的聲音,掀開門簾卻意外地看見房里的黑暗和嵌在光亮的玻璃窗上的兩個半身人影?!霸趺矗銈冞B燈也不點一個!”她詫異地說。
“燈剛才熄了,”覺新順口答了一句。他又吩咐覺民:“二弟,你去把燈點起來?!?/p>
覺民答應一聲,便走到方桌前將燈點燃。
“真奇怪,你們閉著眼睛高談闊論。”淑華笑著說,這時燈剛重燃,房里又有了一點橙黃色的光。
“你們剛才在談什么?”淑華望著她的兩個哥哥好奇地問道。
“我們隨便談談?!庇X新支吾地說。淑華也并不追問,她開始說明她的來意:
“大哥,媽要你去。周家枚表弟要‘結(jié)親’了。大舅又要請你幫忙?!?/p>
“枚表弟要結(jié)婚?”覺新驚疑地問道。
“是。日期還沒有定,不過也很快。就要下定了。我覺得大舅真古怪,枚表弟年紀這樣小,不好好讓他讀書,卻叫他‘結(jié)親’。聽說新娘子今年二十一歲。”淑華不以為然地說。
“枚表弟今年不過十七歲,他跟你同年?!庇X民說。
“呸,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把我扯在一起!新娘子跟你同歲,你為什么不說?”淑華對覺民笑道。
“三妹,你怕什么?我又不會把你嫁給枚表弟。”覺民反唇相譏地說。
“我諒你也不敢!我就不怕!我的事除非我自己答應,什么人都管不著我!”淑華理直氣壯地說。
“三爸要管,你怎么辦?”覺民冷冷地問道。
“又不是要他嫁人?他連二姐也管不著,還好意思來管我?”淑華生氣地大聲說。
“輕聲點?!庇X新在旁邊警告道。
“不錯,這才是我的好妹妹。”覺民忽然高興地稱贊道。
覺新站起來,悄然說:“我們走吧,媽在等著。”
“我也去聽聽。”覺民說。他們?nèi)齻€人一起走出房來。
他們走出過道,轉(zhuǎn)一個彎,進了左上房。他們的繼母周氏在房里等著他們。她安閑地坐在沙發(fā)上,綺霞在旁邊捧著一支水煙袋給她裝煙。
“老二,你還沒有睡覺?”周氏看見覺民跟在覺新的后面,含笑地說了這一句。
“我也來聽聽。稍微睡晏點,也不要緊。”覺民帶笑答道。
大家都坐下了。紫檀木方桌上一盞清油燈給這個房間留下不少的陰影。覺新坐在周氏右邊一把紫檀木靠背椅上。在他對面連二柜旁邊一個茶幾上,“五更雞”射出來一團紅光,罩子上面正托著一把茶壺。
“綺霞,大少爺愛吃釅茶,你把‘五更雞’上煨的春茶給他倒一杯?!敝苁虾吞@地吩咐道。
“媽,綺霞要裝煙,我自己來?!庇X新客氣地說,就站了起來。
“明軒,你不要動?!敝苁线B忙做手勢阻止他。她又解釋道:“我吃煙,不過混時候,我又沒有什么癮。一個人閑得無聊,吃幾袋水煙也好?!?/p>
“媽說得是?!庇X新賠笑道。綺霞把一杯香噴噴的熱茶送到覺新面前。
“先前你三嬸到我這兒來過。她談起二姑娘的事情,心里倒有點懊悔。她說她拿了一百塊錢托你兌到上海去,這件事三爸還不曉得。三嬸說,三爸連二姑娘給他的信看都不看就撕了。究竟是做父親的人不同……”周氏動著她的小嘴,像吐出珠子一般接連不斷地說,她剛剛停頓一下就被淑華接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