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晴了。我從洞口那一大堆砂土上面跳過,走出陰濕的洞子,呼吸清早新鮮的空氣,看見碧綠樹葉上一片金色的陽光,和一些在陽光下發(fā)亮的水珠,我非常高興。
昨天休息了一天的炮兵校正機又在天空盤旋了。大炮聲間歇地響著。有幾個戰(zhàn)士拿著鐵鍬和洋鎬順著交通溝走來,有的把用樹葉做成的防空帽戴在頭上,有的把防空帽系在背后,他們走過我旁邊,跟我打個招呼就往前走了。
我剛洗過臉,三班長帶著陳大仁同志來了。陳大仁同志一手拿鐵鍬,一手拿洋鎬,顯得生氣勃勃。三班長臉色焦黃,顴骨顯得更高,嘴唇?jīng)]有一點血色,一件舊棉大衣披在身上,他看見我,有氣無力地打個招呼,說:“昨晚上受了驚吧?我們馬上把土弄干凈?!苯又惔笕释痉畔卵箧€,拿著鐵鍬,走下臺階,動起手來,把洞口堆的砂土一鍬一鍬地往外面拋。
“三班長,擺子還沒有好?吃過藥嗎?”我問道?!包S文元同志說你昨晚上還來看過?!?/p>
他又笑了笑,答道:“衛(wèi)生員給過我藥吃,一種黃色藥片。今天大概不會發(fā)了。昨晚上聽見聲音,過來看看,幸好雨小了,洞子塌得不厲害。我沒有來驚動你。晚上隊部派人來問過。一排長也來看過兩次。臨時加了一個崗哨。黃文元在這里坡上守了你一個晚上。我們害怕半夜雨下大了,再出毛病?!?/p>
三班長現(xiàn)在說話較慢,聲音小,但是并不顯得太吃力。他的失神的眼睛望著我,臉上一直露出親切、關(guān)心的表情。他不等把話說完,就拿起洋鎬去挖地上的土。
“三班長,等我來,你有病?!蔽衣犕晁脑?,才想到我應(yīng)當(dāng)自己動手,便走過去,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洋鎬。
“不要緊。我打擺子不算病?!比嚅L不肯把洋鎬給我,他搖搖頭笑答道,仍然用洋鎬挖土。
我沒有辦法,只得站在旁邊看他們工作。洞口塌下來的土弄光了。陳大仁同志又在把剛才堆在交通溝里的土拋到坡上去,仍舊是一鍬一鍬地,他拋得很高,很準。他那發(fā)紅的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昨晚上,洞子塌得不多吧?”我問三班長。
“不多。我們那個洞子沒有塌。二班、六班的塌了一點。炊事班的也塌了一塊?!比嚅L答道。
“這種砂石洞子挖起來很不容易。洋鎬下去就是一個火星。當(dāng)初挖它的時候,手都磨出血了,一天也挖不了多少。可是一下雨,它浸了水,就松了。你用手一扳,它就落下一塊來?!标惔笕释静遄煺f,臉上的笑容還沒有消散。
“今年雨季又算熬過去了。再多的雨也難不倒志愿軍。”三班長毫不在乎地答道,他的眼睛忽然亮一下。他充滿信心地笑了笑。他臉上的病容現(xiàn)在看不見了。
我注意地望著他,他忽然掉頭看了看洞口上方的石壁,他說:“這上頭再加兩三根木頭就沒有問題了。昨天——”他的話沒有說完,忽然讓一個大的爆炸聲打斷了。
“敵機來炸二連的陣地了?!比嚅L皺了皺眉頭,放低聲音說。笑容收斂了,臉上現(xiàn)出一種憎惡的表情。
“幾時,我們弄兩尊高射炮來,好好地揍它一頓,不讓它逃掉一架?!标惔笕释旧鷼獾亓R道,他更用力拋土,兩三下就把工作做完了。
敵機俯沖的聲音聽得很清楚。三班長便爬上小坡,隱在一棵樹下,朝右邊前面第四個山頭看。我也跟著到坡上去了。四架飛機輪流地俯沖下去轟炸那個黃黃的山頭。每一聲巨響過后就冒起一股黃煙,或者一道火光。機關(guān)槍響一陣又停了。
我越看越氣,恨自己不是一個高射炮手,不能用炮打下那些空中強盜……
敵機俯沖了幾次就往南逃走了。可是第四架飛機的影子還沒有消去,我忽然注意到兩架“油擔(dān)子”正朝我頭上飛來,我連忙把身子朝樹下一躲。這時我才注意到三班長早已走了。陳大仁同志也不見了。
“油擔(dān)子”帶著它們那種叫人聽起來不舒服的聲音一直往西北方飛走了。這以后清靜了一會兒。可是等我回到洞子里,大炮聲又響起來了。炮聲稀,響了幾下又停一陣。
我把這幾天的筆記整理了一下,然后走出洞去。我想去看看三班長。我在交通溝里剛轉(zhuǎn)過彎,就看見三班長朝我走來。他告訴我營部來了通知,要我今天下午三點鐘到那邊去參加一個會議。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他還告訴我,起先敵機轟炸二連陣地,二連并無損失。這也是一個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