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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外 第一章(4)

關外 作者:年志勇


金首志讀過私塾,從《三字經(jīng)》、《千家詩》起步,背詠四書五經(jīng),得私塾先生真?zhèn)?,寫得一手好字。一家人逃入圍場,也斷了功名之路。金首志素來對科考沒有興趣,行萬里路才是他的向往。老金警告過兒子,說老不看《三國》,少不看《西游》,那個孫猴子也是妖精,會把你勾引魔怔的!金首志懶得說話,眼睛不離《三國通俗演義話本》。這是他唯一的藏書,已翻得殘缺不全,內(nèi)容早熟爛于心。他沉浸在金戈鐵馬之中,禁不住擊柱嘆息:“大丈夫一世,豈可空老于林泉之下?”

在爹娘這邊聽來,這嘆息如虎嘯般駭人。

好在翠兒的親事定下來了。女婿是逃荒來的,單身一人,模樣周正,人也勤快。老金特意走了三十里的路,央人算過生辰八字,女婿大翠兒一歲,屬蛇的,蛇馬配是上等婚。夫妻兩個都歡喜,心想:閨女一嫁,兒子娶媳婦就指日可待。

金家的女婿叫趙前,老家山東費縣方城鎮(zhèn)。沂蒙山區(qū)連年大旱,家家戶戶揭不開鍋。在榆錢兒未發(fā)的春天,村上的教書先生也餓死了。村上人議論說,關東的日子好混,只要肯出力,沒有餓死的。與其坐家等死,還不如出來碰碰運氣,趙前決意闖關東。沒家沒業(yè)的人,用不著咬牙跺腳下狠心,跟哥嫂說一聲,就出來了。關東乃清廷的“龍興之地”,直到清末才被迫開禁,沃野千里,人丁稀少。山東、直隸等地的移民撲向廣袤的黑土地,推車挑擔,成群結(jié)隊。

從海上漂,從陸上走,填飽肚子的渴望能沖破任何艱險。

趙前收住腳步的時候,柳津河還是一條無名的小河。浩蕩的河水擋住了去路,這是一條自東向西的河流。有種意念涌起,那樣的強烈:去河的上游。他的提議遭到了同伴的抵制,千里同行至此分手,趙前摸了摸褡褳里的干糧,覺得還夠。當河流終于窄淺得可赤足而渡時,他想好了河的名字:柳津河。

河邊是綠意蔥蘢的長廊,密密麻麻的柳樹簇擁在一起,多數(shù)為灌木,也有一些長成了喬木。

成為喬木的柳樹或匍匐或歪斜,樹干扭曲盤梗,枝條側(cè)延旁生,千姿百態(tài),似旗似傘,似屋檐似斗笠。趙前被深深地震撼了,真想奔跑著撲向草甸子??墒撬哿耍缓米滦?。平緩流淌的河水,熠熠生輝,叫他有了尿的念頭。一條拋物線憑空墜落,極是響亮。未及提上褲子,一團黑影從側(cè)面撲過來,撞了他一個跟頭。定睛一看,一頭受驚的狍子,飛也似的躥進河灘,蹄下激濺起雪白的水花,轉(zhuǎn)瞬就消失了。

笑聲驟然而至,柳叢中閃出一個粗壯的漢子,腰間系條麻繩,肩扛一柄鋼叉。從頭到腳地打量他,問:“山東棒子吧?”

孤單的趙前格外想說話,問:“大哥,咋稱呼您好?”

“客氣啥?俺叫王德發(fā)?!睗h子的笑容爽朗,恰如明凈的天空。

隔著潺潺的河水,趙前的住所與王德發(fā)家遙遙相對。在空曠的老虎窩西溝,他們絕對是近鄰。趙前剛來時,在王家落腳了十幾天。王家是新落成不久的土坯房,正房三間,里面用木頭壘成,外面用黃泥和雜草拌和的大泥抹成,房蓋為梯式原木搭架,外罩谷草苫蓋。在荒蕪的圍場深處,比之趙前簡陋的窩棚,王家簡直比皇宮還要闊氣。西溝是塊樂土,但寂寞得實在太久了,柳津河開始有了笑聲。秋陽下,男人的脊背光裸油亮,儼如浸在水中赭紅色的巖石。他們在柳樹叢旁開荒,伴著流水聲說話。

皇家圍場,彌望千里,人煙寥寥,無人經(jīng)管。荒地隨便圈占,誰開墾就是誰的。只要在東南西北插上幾根木棍兒,或者剝開樹皮畫個記號就成,用不著求官辦吏,誰來得早誰就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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