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清華大學念書的時候(5)

季羨林讀書與做人 作者:季羨林


在文壇上,公超先生大概屬于新月派一系。他曾主編過—或者幫助編過一—個純文學雜志《學文》。我曾寫過一篇散文《年》,送給了他。他給予這篇文章極高的評價,說我寫的不是小思想、小感情,而是“人類普遍的意識”。他立即將文章送《學文》發(fā)表。這實出我望外,欣然自喜,頗有受寵若驚之感。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兼懷有巴結之意,我寫了一篇《我是怎樣寫起文章來的?》送呈先生。然而,這次卻大出我意料,狠狠地碰了一個釘子。他把我叫了去,鐵青著臉,把原稿擲給了我,大聲說道:“我一個字都沒有看!”我一時目瞪口呆,趕快拿著文章開路大吉。個中原因我至今不解。難道這樣的文章只有成了名的作家才配得上去寫嗎?此文原稿已經(jīng)佚失,我自己是自我感覺極為良好的。平心而論,我在清華4年,只寫過幾篇散文:《年》、《黃昏》、《寂寞》、《枸杞樹》,一直到今天,還是一片贊美聲。清夜捫心,這樣的文章我今天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了。我一生從不敢以作家自居,而只以學術研究者自命。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如果說我的學術研究起點很低的話,我的散文創(chuàng)作的起點應該說是不低的。

公超先生雖然一篇文章也不寫,但是,他并非懶于動腦筋的人。有一次,他告訴我們幾個同學,他正考慮一個問題:在中國古代詩歌中人的感覺——或者只是詩人的感覺的轉(zhuǎn)換問題。他舉了一句唐詩:“靜聽松風寒。”最初只是用耳朵聽,然而后來卻變成了軀體的感受“寒”。雖然后來沒見有文章寫出,卻表示他在考慮一些文藝理論的問題。當時教授與學生之間有明顯的鴻溝:教授工資高,社會地位高,存在決定意識,由此就形成了“教授架子”這一個詞兒。我們學生只是一群有待于到社會上去搶一只飯碗的碌碌青年。我們同教授們不大來往,路上見了面,也是望望然而去之,不敢用代替西方“早安”、“晚安”一類的致敬詞兒的“國禮”:“你吃飯了嗎?”“你到哪里去呀?”去向教授們表示敬意。公超先生后來當了大官:臺灣的外交部長。關于這一件事,我同我的一位師弟——一位著名的詩人有不同的看法。我曾在香港《大公報?文學副刊》上發(fā)表過的一篇文章中提到此事。此文上面已提到。

現(xiàn)在再介紹一位不能算是主要教授的外國女教授,她是德國人華蘭德小姐,講授法語。她滿頭銀發(fā),閃閃發(fā)光,恐怕已經(jīng)有了一把子年紀,終身未婚。中國人習慣稱之為“老姑娘”。也許正因為她是“老姑娘”,所以脾氣有點變態(tài)。用醫(yī)生的話說,可能就是迫害狂。她教一年級法語,像是教初小一年級的學生。后來我領略到的那種德國外語教學方法,她一點都沒有。極簡單的句子,翻來覆去地教,令人從內(nèi)心深處厭惡。她脾氣卻極壞,又極怪,每堂課都在罵人。如果學生的卷子答得極其正確,讓她無辮子可抓,她就越發(fā)生氣,氣得簡直渾身發(fā)抖,面紅耳赤,開口罵人,語無倫次。結果是把80%的學生全罵走了,只剩下我們五六個不怕罵的學生。我們商量“教訓”她一下。有一天,在課堂上,我們一齊站起來,對她狠狠地頂撞了一番。大出我們所料,她屈服了。從此以后,天下太平,再也沒有看到她撒野罵人了。她住在當時燕京大學南面軍機處的一座大院子里,同一個美國“老姑娘”相依為命。二人合伙吃飯,輪流每人管一個月的伙食。在這一個月中,不管伙食的那一位就百般挑剔,惡毒咒罵。到了下個月,人變換了位置,罵者與被罵者也顛倒了過來。總之是每月每天必吵。然而二人卻誰也離不開誰,好像吵架已經(jīng)成了生活的必不可缺的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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