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 我知道，我從沒有恨過你，葬蝶。我被宿命牽絆被詛咒左右，我都沒有任何怨言，因?yàn)?，擁有愛，本身就是一種幸福?！?/p>

“ 你知道么，南枝，我以為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這樣就可以天長地久海枯石爛，但是，直到這一天，面對死亡面對窮困，我才知道他并不是真正屬于我的男人，他熟悉我的身體我的性格，但并不能明白我的心。他可以在寂寞時(shí)來溫暖我，但不能在絕望時(shí)給我希望和勇氣。”

“ 葬蝶，真正的愛人，是可以和你同擔(dān)困苦可以伴你同經(jīng)繁華的人，而不是只在寂寞時(shí)給你一個(gè)懷抱一份溫暖?！?/p>

“ 南枝，把我的女兒帶走吧，讓她快樂地生活，讓她明白怎樣才是真正的愛。我不奢望她能多么快樂，我只希望她能幸福?！?/p>

我的愛我的戚葬蝶在那天下午死在了陳家后院那間破舊房子里，我?guī)е呐畠哼h(yuǎn)離了陳家。她的丈夫安葬了她，長吁了一口氣消失在我所知的故事里。我給戚葬蝶的女兒取名叫 “ 憐兒”，因?yàn)椋谄菰岬仙想p眸的時(shí)候，她都沒有告訴我她的心里是否有過我，哪怕，只是一瞬間。我很自私地用這個(gè)幼小的生命來悼念自己一生的情癡。

不久，我的瘋母親在兮家的閔園自縊身亡。一代才姝桂倩蓉，在經(jīng)歷了動蕩悲泣的一生后用一種沉默的方式遏止了自己的顛倒生涯。

在我的兄弟兮沾塵用土埋好了棺木后，他轉(zhuǎn)過身，便看到了他的哥哥兮南枝。我那天一如平常的一襲白衣勝雪，手拎長簫來到我父母的墳前，下跪，磕頭，站起來，離開。我緊抿雙唇，始終沉默不語。我年少張狂，沖破了所有牢籠，可終歸，他們是我的父母，這點(diǎn)，我永遠(yuǎn)掙不脫。

兩個(gè)月后，宋將曹彬得到宋帝趙匡胤旨意，率領(lǐng)水師南下逼近金陵。唐國被卷到了風(fēng)口浪尖上，岌岌可危。

“ 南枝，是的，這世上不乏那種出塵脫俗的奇女子，但任誰都想嫁一個(gè)才貌雙全的男人的，再出塵再脫俗的女子也必有她城府的一面?！柄L鶯說，“ 南枝，其實(shí)，這世上的人，莫不如是。若非戚葬蝶那般的女子，你兮南枝會這樣的愛么？”

在鶯鶯的墳前，時(shí)隔多年，我又見到了那個(gè)在長安街頭對著我瘋笑的跛和尚。他還和當(dāng)初一樣，沒有蒼老亦沒有年輕，沒有干凈亦沒有更骯臟，就連身上的泥漬似也沒有分毫變化。

“ 不急，不急，等到落花流水東去，世間冷暖嘗盡，施主自會來聽老納講經(jīng)布道的。”

我向他深深施禮，我說:“ 師傅，如今我心如月，我愿意隨你而去，請你指點(diǎn)迷津?！?/p>

和尚笑著說:“ 南枝啊，哪里是盛放你那顆滿布瘡痍的心的地方，你就去哪里，了斷你的一切因果?！?/p>

“ 南枝，你還記得當(dāng)年我讓你記下的話么？”

“ 記得。您說過———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此。許多年來，我一直記得?！?/p>

二十三歲這一年我搭上了去往汴京的客船，作別了我的金陵我的過去。金陵的一切還是那么妖嬈迷醉，但于我而言，都成了過眼云煙。我回首秦淮河上的燈火闌珊，驀然想起了我生命里的女子們和我永世不能得到的戚葬蝶。懷里的憐兒放聲哭了起來，關(guān)于離別，我對我離去的地方已沒有留戀。在夜里我又夢到了夏南，他像青煙一樣在我的夢里飄蕩，他說南枝你要把答案給我，我是你前世的疑問。

在汴口上岸時(shí)，我聽到了遠(yuǎn)處古剎的鐘聲，穿越林海，遙遙飄來。我懷里的憐兒睡得香甜。

我懷抱嬰孩走進(jìn)山林深處，在普光寺剃度出家。

在寺里的水潭前我看到水間倒映的我的面孔，我說:“ 他不是夏南不是兮南枝，他誰也不是。”

我傍著青燈面對古佛低誦經(jīng)文，在木魚聲里心思混亂。戚葬蝶說:“ 南枝呵，你心神混亂根本無法傾心參佛，你身在方外心仍在塵俗。你可以斬落自己的物欲貪念但卻永遠(yuǎn)無法放下你的一身癡魂。你的愛經(jīng)年歷月，積郁難銷。”

這一年金陵城陷，國破家亡，兮弱水曾費(fèi)盡心力維持的兮氏家族到底躲不過這場劫難。

夢里，夏南說:“ 南枝，你還有什么放不開呢？”

“ 我忘記了?！蔽艺f，“ 我還有牽掛，我還有我的兄弟兮沾塵和我的憐兒?！?/p>

囚禁著唐國戰(zhàn)俘的航船從金陵北上汴京，那里囚禁著唐主李煜唐后小周及眾多臣下宮娥，自然，也會有琴師兮沾塵。驚艷天下名動江湖的兮家琴技究竟怎樣神奇，相信趙匡胤和許多世人一樣，也是充滿好奇。

“ 我要在汴口等我的兄弟。我要在汴口等來我的結(jié)局?！?/p>

遠(yuǎn)離顛倒夢想，究竟涅 。

我的兄長南枝終于講完了他郁郁寡歡的一生，他雙眼含淚顫巍巍地問我:“ 沾塵，你能為我做一件事么？”

“ 莫說是一件事，十件百件我也會為你做的?！蔽艺f，“ 雖然父親兮弱水把你逐出了兮家，終生都不認(rèn)你不見你沒有原諒你。但是，你一天是我的兄長便一生都不會改變，你永遠(yuǎn)是我的兄長我的手足我的同脈血親?！?/p>

南枝說:“ 沾塵，我要把憐兒托付給你。因?yàn)?，她是我在世上最后所能看到的過去?！?/p>

“ 記憶無法抹去，南枝，我們，是注定無法撒手方外的人。我斷定，你和我，是相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