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一年我為了沐夕的手指走到了秦淮河畔的垂柳下,頂著高照的艷陽攀上低矮的花墻,看心愛的女子在花亭的陰涼里刺繡。沐夕的手指真的太美了,夾著纖細銀針的手指美得精琢玉砌,讓我想到了云淡風清的午后天空。
我對戚葬蝶說:“ 我那么喜歡沐夕,愿為她耗盡一生的等待和激情?!?/p>
“ 那你把你的心思寫到紙箋上,我?guī)湍憬唤o她?!?/p>
“ 可是,母夜叉,我不敢。她不會喜歡我的。”
“ 沐夕不是什么名門淑媛,她只是秦淮河畔陳家的大小姐的隨身奴婢,她既沒有動人的容顏,也沒有驚世才學。除了讓你心搖神往的手指,她只是一個亂世中再普通不過的小女子。生如片葉無人賞,去如短草無人問。平凡不過的女子而已?!?/p>
夏天快過的日子我依然去秦淮河畔的垂柳下,我癡癡地看著沐夕,夢想著她抬起頭來對我莞爾一笑,用她的手指撫摸我的左頰。
十歲那一年弟弟沾塵開始和我一起學琴。他天資有限悟性不高,學起來略顯吃力。父親時常責備我的弟弟,然后拍著我的肩膀,說:“ 南枝,兮家琴技全靠你發(fā)揚光大了?!币源藖砉膭钗掖碳さ艿堋?/p>
一天我經過弟弟的房間發(fā)現他在作畫,他畫得仙鶴雖然貌狀失真但卻隱含神韻,踏波獨立拍翅欲飛。
沾塵說他其實最喜歡的是繪畫,他不喜歡撫琴亦從未想過要超越我超越祖父兮重諾,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把他喜歡的空山鳥語、城莊女子都裝進他的畫里,他想用筆墨挽留住無窮無盡的時光。
那個下午我?guī)е磯m去見金陵的名畫師呂子琛,請他收我弟弟為徒。他見沾塵甚愛繪畫且悟性極高非常高興,欣然應允。
呂子琛對我說:“ 有朝一日,兮沾塵必是天下聞名的丹青圣手?!?/p>
兮弱水知道了沾塵去學畫的事情,但他不動聲色,大概他已經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我身上。他認定我是天賦奇才,憑我一人之力足以托頂起金陵兮家的舉世威望。他當時還并未感覺到,我已經暗暗地膩煩了榮耀責任,我在敷衍他,我在逃避他,我在冷漠地面對整個敗落的家族。
在陳老太太的壽宴上我終于見到了魯夫人,戚葬蝶的義母。她外表看起來嚴厲冷漠不易靠近,但我能從她的眼里看到她的善良和柔美,相信,她比誰都更渴望溫暖、更渴望幸福。
戚葬蝶高興地跳到我身邊,把我拽到魯夫人面前:“ 娘,這就是兮南枝,我向您提過的,我在金陵城里最好的朋友?!?/p>
魯夫人盯著我的眉心,她困惑地問我:“ 南枝,為什么你這么的哀傷?”
我呆呆地站著,聽著她的話如在夢里。
兮家的人生下來就能睜開雙眼看破萬世,也許正是如此才注定我一生的難以挽回。那時的魯夫人經歷了世間冷暖萬千坎坷,她的眼睛具備了一種魔力,一種洞悉了某種宿命的魔力。
在戚家的書房里,戚葬蝶搬出了她祖父的古琴,纏著我要我撫彈那支已被嵇康奏成絕響的《廣陵散》。
我說:“ 母夜叉你不知道,其實我最膩煩撫琴了,我不想看它不想碰它甚至對它有些憎恨。我只知道嵇康是個詩人,至于《廣陵散》我一直覺得那是屬于他一個人的曲子,那是屬于天下的絕響?!?/p>
戚葬蝶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她說她其實也不喜歡琴,她最喜歡的是簫。
十一歲那一年,我的父親兮弱水在金陵神衛(wèi)統軍指揮使皇甫繼勛的府里見到了姬連碧,姬連碧用她絕倫的歌聲,傾倒了金陵城所有的紈绔子弟、達官顯貴,也解開了兮弱水久閉的心門。兮弱水他望著姬蓮碧的一顰一笑,癡注失魂。我看見他手中的夜光杯墜地破碎,醇香的葡萄酒濕了他的衣擺。
兮弱水提壺縱飲,終于不堪酒力醉到在席間。那夜,我和他都留在了皇甫家的深宅里。我在月下看見濃妝艷飾的姬連碧走進了兮弱水的房間。我聽見姬連碧的嬌聲細語:“ 我的心肝兒,你可知道———我想你想了很久?!?/p>
后來燈火熄暗,我便轉身走進了我的客房。我在一片黑暗中忍不住想笑,我笑什么呢?呵呵,我在笑那個在我面前無比嚴厲的父親。他一邊在強撐著難以挽救的家族,一邊又在導演著它死亡覆滅的悲劇。
君子,君子都高吟著“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都披著純潔的偽裝,卻無比忐忑難以維衡靈魂中的矛盾。我對自己說:“ 看!我就是君子?!?/p>
戚葬蝶大喊著:“ 南枝,你是不是瘋了?明明知道你父親會鑄下大錯為什么不去阻止他,反而還嘲諷他?”
“ 母夜叉,你不會明白的。那時的父親是心甘情愿去淪陷的,即使明知是錯他也一錯再錯,義無反顧。因為,他愛那個叫姬連碧的女子,她是他三十年來惟一的愛。發(fā)現了所愛的兮家男人都會身不由己蹈死不悔?!?/p>
“ 那么,南枝,有一天你也會這樣,是嗎?”
“ 是的?!蔽揖砥鹨滦浒盐业淖蟊凵斓剿拿媲?,“ 母夜叉,有一天,我臂上的黑色天仙子綻開的時候,我也會的?!?/p>
“ 黑色天仙子?是一種花的名字嗎?”
“ 嗯,是傳說中被流向地獄的濁浴之水所澆灌的花朵,依靠詛咒和巫蠱生長。一旦盛開,決不凋謝。除非詛咒和巫蠱被破除,或者鮮血干涸生命枯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