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欽宗 靖康二年
歲月斗轉(zhuǎn)星移,云倦初的擔心果然變成了現(xiàn)實:這年正月,金兵圍困了汴梁城。
在這樣國難當頭的時刻,江南的臨安卻依然是火樹銀花,慶祝著這年的上元燈節(jié)。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奇艷的煙花裝點了夜空,在九霄云端綻放之后,化為醉人的花雨,傾其最后的光華如漫天星辰的清淚,撒向人間,點亮了上元燈節(jié)里每一盞璀璨的花燈。
點點“星光”照亮了貝闕中云倦初憑欄的側(cè)影,讓他所見的滿目繁華都流動成眼波里掠過的浮影。
他永遠是那么孤絕,即使在人再多的地方,他清淺的光芒下也只有他一人的投影。
蘇挽卿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他一定在擔心他的三哥。那她呢?蘇挽卿笑笑:當那天趙桓離開的時候,她便知道等待已起了個頭,雖然已過了五年,這場等待卻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趙桓似乎已忘了她,不曾來接她,也不給她任何名分。這卻正是她所期盼的,因為只有這樣,她的青春才不會被永遠地鎖入那深宮的高墻;也只有這樣,她才還能與云倦初生活在同一片水波之旁,哪怕只能是冷漠相對。可這次的巨變卻讓她有了某種預感,似乎這場等待已將走到盡頭,結(jié)局卻誰也不清楚。
想著,蘇挽卿默默地給云倦初斟了一杯酒。
云倦初沒有回頭,只說道:“你知道我不能喝酒?!币蝗缤5?,他不用直面相對,也能知曉蘇挽卿的每一個舉動。
蘇挽卿道:“這是你們云樓的竹葉青,表哥臨走前告訴我的?!狈綗胗鹫f云倦初不能喝酒,因為酒的辛辣會讓他咳血。所以,他特意叫人釀制了這種溫和如水的酒來。因為他知道:一個男人是不能沒有酒的,他可以很少喝,卻不能滴酒不沾。當然,喝酒并非是為了那股子辛辣,有時喝酒只是為了一醉,就像云倦初——一醉解千愁。
云倦初點點頭,說道:“熾羽他一向都將我照顧得太好了,就連這回他去揚州買藥,還要托你來看著我。”
蘇挽卿回答:“不讓我來,誰給你倒酒?”
云倦初笑笑:“你怎知我想喝酒?”
蘇挽卿的唇角優(yōu)美地揚起,輕柔地笑道:“每當你想逃避的時候,你便會想喝酒?!彼Φ脴O溫柔,話卻極尖刻。
五年了,她說話還是這樣一針見血,將他逼進角落,無可招架,云倦初在心里輕嘆一聲,微笑著反問:“你又怎知我想逃避?”
因為你逃避的眼神,我實在是太熟悉了,蘇挽卿心道。但她并沒有說出來,因為她雖然愛逼他,卻還不愿傷他。她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又問道:“你很擔心你三哥?”
云倦初點點頭:果然不出他所料,還未等李綱趕到京城,完顏宗望已率軍圍困了汴梁,將他那已成為皇帝的三哥困在了城中。
“擔心也無濟于事,這幾年,你已盡力了?!碧K挽卿勸道。
事實上,云倦初的確已為趙桓做了太多:自他掌管方家,他便利用方家生意的名義將方家商肆向江北擴展,有的商號更是開到了宋金邊界。這些商號多是些酒樓茶坊,因為他知道這些地方往往是探知兩國軍情民情的最好消息來源。而此間工作的工人大多是王彥的手下,各個是忠肝義膽、武藝高強的抗金好漢。
有了這樣靈通的耳目,王彥的抗金活動自然更為靈活,義軍的行動也更加活躍,五年之間,人數(shù)已發(fā)展到十萬。他們在前方殺敵,云倦初于臨安運籌帷幄,決勝于千里之外。然而,這一年年的忙碌也讓云倦初的身體更加虛弱,一年之中他往往有半年在不斷咳血。
云倦初苦笑著搖頭:“可最壞的可能還是發(fā)生了……”滿眼的魚龍光轉(zhuǎn),在他的眸中竟已化成倒影闌珊,讓人覺得凄涼得可怕。
蘇挽卿忍不住問道:“你當初為什么不親自去提醒他?不親自助他主持大局?你應該不是最近才有這個預感的吧?”她太了解云倦初的智慧,也太了解他對趙桓的情誼,這才讓她奇怪他為什么遲遲不去向趙桓示警。
她的問話正戳中了云倦初心底的要害,讓他心底的那股內(nèi)疚又翻涌起來,這是他藏得最深的心痛,也是他這十年來一直無法面對的悲哀所在。
他終于轉(zhuǎn)過身來,端起那杯酒,碧綠色的酒光映出頭頂?shù)囊槐K孤燈,微弱的火苗在風中無助的搖擺。
蘇挽卿看著他緩緩地喝下那杯酒去,覺得自己就像是那酒中的一滴,順著他的喉口一直滑落到肝腸,一樣的苦澀,一樣的心傷。
正在這時,方熾羽奔了進來,一臉風塵的向云倦初急道:“公子,不好啦!我剛從江北得到的消息:皇上他親自出城求和,被……被金兵扣住啦!”
“哐”——酒杯從云倦初手中跌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摔了個粉碎。
云倦初臉色慘白,雙目緊閉,長睫不住地顫抖,顯是在強忍奪眶的的眼淚,修眉深鎖之中掩飾不住的痛徹心扉。他勉強地向前邁了一步,身子晃了晃,一口鮮血猝不及防地噴出,濺上了白袍,刺目的鮮艷。
蘇挽卿嚇了一跳,伸手扶他。
云倦初下意識地抓住她,遲疑片刻,又嘔出一口血來。最終,他松開了手,推開她。
這一推仿佛用盡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氣,蘇挽卿被推得后退一步,方才站穩(wěn),而云倦初則力不支體地往下倒,幸虧方熾羽及時地扶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