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即1911年,兩家便為我們操辦婚事了。我的婚事,比三個姐姐隆重些,一則家中人口少了,這幾年收成好,家道逐年寬裕;二則我的母親最疼我。因此,我的嫁妝也自然要比三個姐姐豐厚。除了四季衣裳,家機織的布也有二十多匹。(這些布匹直用到我做了“代總統(tǒng)”夫人回來,還有不少存在箱子里。其中,我還拿一些給婆婆為小姑們做衣服用。)此外,房中用品,大至蚊帳被褥,小至茶杯茶壺,還有好笑的是草紙也不得缺少。鞋子更是顯示新娘的手工擺設(shè)了,有給公婆的,有給丈夫的,自己的,還有給小叔小姑的,總共不下二十多雙。這些都是平日做女時早有準備的,家家如此。我出嫁的時候,更豐盛些罷了。
當時農(nóng)村風(fēng)俗,閨女出嫁,是有許多有趣儀式,這也是相沿下來的舊習(xí)慣。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賀娘”歌會,即在閨女出嫁前一天晚上,女家要為她舉行一個歌會,農(nóng)村習(xí)慣稱之為“賀娘”歌會。
“賀娘”歌會可以說是農(nóng)村婦女表示她們的聰明與口才的唯一機會了。她們長年累月勞動,一年難得幾次吐吐自己心思的時候。只有這時,她們才能借賀閨女出嫁的機會,盡情喜樂一番。
“賀娘”歌會,其意思是娘家親人們對出嫁女的祝賀,以唱歌的形式,祝賀閨女從此宜家宜室,夫唱婦隨,百年偕老,多生貴子等等。最初是各女親們唱的,而后則由閨女來唱。表示離開娘家,對父母及姐妹戀戀不舍,怕去到夫家做人媳婦為人難。在這樣形式的歌會上,參加的女人們可以盡情發(fā)揮自己的口才,也可以盡情抒發(fā)自己的心事。
賀娘歌( 一 )
一歲在娘膝頭抱,
二歲在娘腳底爬,
三歲學(xué)行又學(xué)走,
四歲燒火又燒茶,
五歲摟籃討豬菜,
六歲江頭洗菜花,
七歲手拿紡紗袋,
八歲裝車紡細紗,
九歲上車學(xué)織布,
十歲織綢又織麻,
十一織頭緊又密,
十二功夫人人夸,
十三腳底納鞋線,
十四腳上鞋繡花,
十五梳頭像姑娘,
十六媒人到我家,
十七我爹辦彩禮,
十八我娘買床牙,
十九我爹辦齊全,
二十姑娘嫁出家。
賀娘歌( 二 )
大兄買把青綢傘,
二兄買雙繡花鞋,
頭上金簪三兄打,
一身衣裳四兄裝,
五兄買把照明鏡,
六兄買個真銅盆,
七兄買只七寶箱,
八兄買只包銀柜,
九兄上街買頭馬,
十兄上街買馬鞍,
樣樣買齊娘歡喜,
吹吹打打送新娘。
在閨女出嫁的頭天晚上,所有家中女親都聚坐一起,“賀娘歌”就開始了。晴天一般在庭院中舉行,雨天則在閨女母親房中舉行(這時出嫁女不參加的)。開始時先由一位命好的、平時又是歌手的女親帶頭唱,歌調(diào)雖簡單,但比一般高聲喊唱的和諧動聽,農(nóng)村稱之“昱子”,是吉利之歌的意思。歌的內(nèi)容極為豐富,一般以贊頌父母養(yǎng)育之恩,兄弟姐妹關(guān)切之情為主,口才好的可以唱出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唱出婦女的喜怒哀樂,唱出婦女做人的艱難,唱女兒在娘家有娘親知暖知熱,嫁到婆家,處處要小心做人,不得行差踏錯。帶頭的一開了頭,其他婦女們的思路便活躍起來,也就此唱彼和個不停。這時聽唱的人,隨著歌詞,觸動自己的心事,有的歡喜,有的嘆息,有的怨恨,有的怒罵,還有偷偷彈淚的。這樣,一直唱到深夜。做母親的則坐在一旁,靜靜地聽,不時拭抹眼淚。
“賀娘”歌會一開始便有人端出一盆炒得又香又脆的黃豆,給在座的人各分一杯,大家便邊吃,邊聽,邊唱,其氣氛至為熱烈、有趣,而又極其生動,也是村上女人們唯一的娛樂。所以,凡是村中有女出嫁,在親的婦女們都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去尋鬧熱。
“賀娘”歌會的第二天,是閨女上花轎。那天還唱一次“別娘歌”。一般是在母親房中,或大嫂房中。那時眾女親都簇擁著出嫁女,聽她唱“別娘歌”。這時的歌,倒不如說是哭,是由出嫁女邊哭邊唱。唱的是閨女離別娘家的眷戀之情,歌詞內(nèi)容就看閨女的心思去聯(lián)想了。大多唱父母養(yǎng)育之恩未報呀,同胞姐妹之情未酬呀,同伴友好之誼未了呀,舍不得爹娘舍不得家呀,等等,若是平日在家常不如意、受氣受罵的,也可以在這時連唱帶罵,哪怕是叔嬸、兄嫂。因此,若有后娘不好或嫂子不賢的,大都躲開,不敢來聽。當然,也有一個人是必然要受罵的,那就是媒人,盡管嫁得好婆家,媒人也該罵,如果不罵,就是自己情愿早早離開娘家,遠走高飛。那是會給人取笑的。
“別娘歌”既是閨女在娘家最后一天訴說衷情,她可趁此機會,把平時要說而不曾說,或者不敢說的邊哭邊訴說,可以毫不掩飾地唱個痛快,也有些閨女起初不敢直言其事的,怕日后大家見面不好過,開始唱時還是贊嘆的多。后來越唱越動情,也就顧不得許多了。其時,在旁聽唱“別娘歌”的也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世、遭遇而能動感情,也隨之而歡喜、怨恨或者怒罵。不過出嫁,這終究是人生喜事,人人都是興致很高的。記得我出嫁唱“別娘歌”時,我坐在母親床上,正滿腹心事,生怕嫁過去男人不好,會像姐姐那樣,受苦一輩子。那時兩個好命的表嫂在為我梳頭,母親則是忙出忙入,找這樣找那樣,我忽然看到母親老多了,背也有點駝了,她自己舍不得我出嫁,不時偷眼看我??匆娔赣H這個模樣,想到她勞碌一生,把我們拉扯長大,做女兒的都不曾孝順過母親幾日,又要去做人家的人了,嫂嫂不賢,大哥懦弱,弟弟未長大成人,我不禁一陣心酸,便哭起來了,“別娘歌”也自滔滔不絕地邊哭邊唱,盡我所想的去唱,我嫂嫂不敢來聽,她知我會罵到她的??墒俏覅s不曾罵媒人,連我自己也沒想起這個媒人有什么該罵的,大概是我自己對母親說過,我情愿嫁到這人家去的吧。后來我真的算是“富貴雙全”,那媒人還到過城里來找我,說她做了這個媒,也等于做了官一樣光彩。那算命先生則不知落到何方去了,若是還在本地,想必也會來表表功的。這事原無關(guān)系,不過有時想起覺得好笑。
唱過“別娘歌”,我便被兩個女人簇擁上花轎,一路吹吹打打,鞭炮齊鳴,直到婆家,就是例行的結(jié)婚儀式了。這些我覺得都平平常常,也沒去記它。值得回憶起的只有一樁事,那就是洞房之夜新郎的舉止言談。
做女子的一經(jīng)行過婚禮,進入洞房,她所想的事便不一樣了。娘家的一切,已都不用再去想,心里惴惴不安的是不知丈夫的模樣如何?人品怎樣?是不是也像三個姐夫那樣,吃醉了酒還動手打人?還有公婆以及家中小姑小叔又是怎樣?真是滿腹心事,紅燭已燒去小半,只聽得腳步聲響,是新郎入洞房來了,兩個送嫁的女人趕忙準備新郎新娘吃合巹酒,誰想到事情倒新鮮了,只見新郎大大方方地親自把酒斟滿遞到我面前,說聲:“吃酒,吃酒,吃我斟的,我倆一起吃!”不但那兩個女人感到意外,我也驚訝得情不自禁地看了新郎一眼,誰知不看時我心事重重,一看之后,心中原來揣著的一塊石頭一下子便落了下來。男人是個英俊青年,他笑容滿面,喜氣洋洋地端著酒站在我的面前。他,就是我終身所托的丈夫李宗仁。
吃過合巹酒,丈夫便出到堂屋去應(yīng)酬。直到紅燭燒了大半,才又見他微有醉意,快步入房。等陪伴我的那兩個女人出去之后,他自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便遞給我,說:“你也喝口茶嘛,今天實在太累了?!蔽抑粨u了搖頭,但并不覺什么靦腆。我從小性格爽朗,不同一般女孩子,見人——特別是見到男人臉就紅。洞房中與丈夫見面時,雖略有拘束,并不局促。又經(jīng)聽過他講了兩次話,覺得他不同農(nóng)村中那些男子,他不像個莊稼漢,倒像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過后,才知道他果然不同于一般耕田人,不但知書明理,還是個在外面讀書的洋學(xué)生呢。